那是很普通一日清晨。
早起病人在醫院花園散步,食堂煙囪冒出白煙,護士推著小車,給每一間病房分發藥物。
而林辰抱著一小束雛菊,走入沈戀病房。
病房裡唯一的病人雙目緊閉,仿佛人事不知。
但監測顯示,她現在已經處於意識清醒狀態。
林辰將手裡文件夾在床頭放下,拿起花瓶,在水龍頭上接了點水,把嫩黃色雛菊一朵朵插入瓶中,放在床頭櫃上。
沈戀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
她頸部覆蓋著厚重的白紗布,雙手雙腳被盡數拷在床上,虛弱到一觸即碎。她眼球轉動,看了眼床頭陽光下的花。
只是那一瞬的目光,林辰知道,沈戀靈魂冰冷堅固,一如往昔。
“不用太介意。”林辰說,“這不是鍥而不舍的討好,這束花也並不是送給你的,你可以權當作,這是我對那位只有一面之緣朋友的懷念。”
林辰在病床邊坐下。
他不再需要觀察沈戀表情,也並沒有和沈戀再進行的意思,他看著花和窗外的天,像在和一些已經遠去的朋友交談。
“這一年多來,我過得非常不平靜。”
“我見過為父伸冤的少女,見過甘願自殺的學妹,見過十惡不赦的性丨侵犯,也見過鍥而不舍想替偶像犯案的性丨侵案受害者。我被綁架過,出過國,去過世界上最殘酷的地方,也見到過世界上最樸素優美的靈魂。我遇到一生摯愛,也幾乎命喪黃泉過。我成功將罪犯繩之於法過,卻沒能救下最想救下的人過……”
“這些經歷讓我在我最混亂迷茫時極端絕望。太多慘痛的故事仿佛真的在說,這世界毫無道理、從未公平,任何奮鬥在命運擺弄下都顯得杯水車薪,所以放棄努力、拒絕希望、認清殘酷現實,只有冰冷無情才能更好生存下去,這是人類心靈進化最終未來,這是你們所秉持的信念。”
“但是,在這短短的一年時間裡,我又見過聰明而美麗的姑娘,見過堅韌頑強的青年,最讓心生敬畏時,是她放下槍的時候,也是他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這告訴我,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勝於仇恨,高於生死,超脫於我所信任的心理學技巧,我想,一定有這樣的東西存在。”
“它從我們祖先幾十萬年前第一次睜眼看到美麗的星空和浩瀚原野時就深深根植,通過逐代繁衍不斷強大,那不止是道德,而是超越人類道德的更高准則。”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這樣的准則因何而來。我不認為它光光是為了維系人類社會穩定而產生並存在,如果只是這樣,那麼人類既沒有必要不斷探索物理世界的終極、也沒有必要為優美的藝術而潸然淚下,更沒有必要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而這一年多的經歷,直至前不久,我才忽然明白一些,那究竟是什麼。”
“想做的更好、想變得更好、想影響這個世界讓它也能越來越好,是許多普通而平凡人最普通不過的追求,這些對一切‘更好’的追求,往往會因生活苦難而被磨平棱角,但永遠也不會消失。”
“畢竟當我們祖先睜開雙眼的伊始,看到的應當是黑夜裡的浩瀚星空,而他們所憧憬的,是更廣闊的,這個世界。”
“那麼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在飽受苦難的同時,也是為了看看它究竟可以有多美好,而你究竟能看到多少看到什麼,往往取決於,你的追求。”
林辰說到這裡時,躺在病床裡的女人終於像受不了一樣,艱難地、做了一個嘔吐表情。
林辰終於將看向遠方的視線,收回在沈戀臉上。
他沒有生氣,只是平靜並簡潔地對沈戀說:“你還是想說,‘我’這樣的‘腦子有病’的人,感受不到你所說的這些?”
“如果我告訴你,你大腦的問題只是你為自己開脫的借口,我說的所有內容,你都能感受到呢?”
林辰拿起花瓶邊的文件袋,從中抽出一張,默默說著。
“很多年前的一天,段萬山帶著他的學生們,做了一項關於抽動障礙的腦研究,為了填充對照組也就是正常人腦圖數量,他所有學生們的大腦,都被一同掃描。”
“段萬山在這次實驗後,一定很明確找你深談,我不知他究竟說了什麼,但以他直來直去的個性,恐怕明確告訴你‘你的腦子有病’、‘要好好控制自己’……當時你或許對他心生愛慕,但談話後,你卻以為自己秘密暴露,受到奇恥大辱,由愛轉恨。”
“但其實,你不該恨他。”
“因為無論他對你說了什麼,他都發自真心,並從未站在居高臨下角度批判你。其實他沒有告訴你,除學生外,老師的腦部掃描圖也被一並收錄其中。”
“他比誰都更清晰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林辰將腦部掃描圖展開,令沈戀可以清晰看到。
家庭無法決定一個人,大腦無法決定一個人,基因也無法決定一個人……
那張腦部掃描圖斑斑駁駁,額框皮質、前額皮質、杏仁核功能存在缺陷,那是屬於大部分變態殺手的大腦,也是屬於段萬山的大腦。
屬於這個星球上,擁有最美好靈魂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能否將你比作夏日?
你卻更加溫柔更嬌艷。
虐風將五月花蕊摧逝,
夏季也來得著實短暫;
天眼之光有時太灼熱,
金色面龐常黯淡無光;
萬種妖嬈都將失秀色,
毀於無常或自然更張:
但你的夏天不會消亡,
你的芳顏將歷久不衰;
只要你永駐千古詩行,
死神休詡你負其陰霾;
只要人類尚存仍在閱讀,
你就與這詩篇流芳萬古。
——莎士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