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單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光明,燦爛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巫師坐在一旁,雙目微閉,臉色平靜。天天穿的那件羽衣蓋在他的身上,巫師只披了一件羊皮襖,卻看不出有什麼冷的意思。伊烏爾站在一旁,眼神敬畏。
烏單覺得有些奇怪。伊烏爾一直對巫師不太尊敬,背後沒少抱怨,今天怎麼這麼恭敬?
“醒了?”巫師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烏單。烏單應了一聲,坐了起來,就勢跪倒在巫師面前。“大巫師,我一再違背神諭,天神還能饒恕我嗎?”
“你還活著,說明天神就沒有拋棄你。”巫師笑了起來。“我本以為,你會死在那個風雪夜裡。”
想起那個風雪之夜,烏單打了個寒戰。
“死而復生的感覺如何?”
烏單沉默了片刻。“原來死也沒那麼可怕。”
“那你還怕什麼呢?”
烏單想了想,點點頭,又道:“大巫師,我該怎麼辦?”
“去烏孫,找你姐姐。”巫師站起身來,向南一指。“從這裡向南,翻過這道山,就是烏孫人的牧場了。”
“然後呢?”
“然後每天向天神祈禱,等我回來。”巫師的眼神中透著一絲狂熱。“我去找那位來自漢朝的賢者。我聽他說過,他有辦法能將你這樣的人變成高手。”
“大巫師,你說的究竟是誰?”
“你應該知道他。”巫師笑了起來。“他就是大屠耆中行說。”
烏單恍然大悟,眼睛跟著亮了起來。他當然知道中行說。這個漢人奴隸在匈奴人中有如神一般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中行說和他一樣,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
怪不得巫師一直對他有信心,原來如此。
龍城。軍臣單於和太子於單彎下腰。走進一座低矮的帳篷。
中行說躺在厚厚的毛皮中,一動不動,氣若游絲。他的臉皮全皺了起來。像一片擰成一團的爛布。稀疏的眉毛隱在皺紋裡,幾乎消失不見。
“大屠耆。大屠耆?”軍臣單於輕輕喊了兩聲,像是怕吵醒了中行說一般。
中行說慢慢睜開了眼睛,有氣無力的說道:“單於,什麼事?”
軍臣單於皺了皺眉。中行說說的話,他聽不懂。過了一會兒,中行說無聲的笑了,改用匈奴語說道:“我又忘了。人老了,只記得家鄉的話。”
軍臣單於不自然的笑了兩聲。中行說真的老了。他已經年過八旬,老得只剩下一口氣。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咽下這口氣,與世長辭。
如果他死了,誰能代替他?軍臣單於心底生起一絲隱憂。“大屠耆,有一些事,我要向你請教。”
中行說發了一會呆,才漫不經心的說道:“什麼事?”
“漢朝派使者去了大宛。”
“使者?大宛?”中行說散亂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來,露出一絲駭人的神采。“扶我起來。”
軍臣單於連忙將手插到中行說背後,小心翼翼將中行說扶了起來,在中行說耳邊慢慢地說起原委。
他剛剛收到烏孫昆彌獵驕靡的急報。因為渾邪王部的內訌。去年籌備的對月氏之戰無果而終。後來他與烏單繞道攻擊大宛,結果大宛、月氏聯手,獵驕靡受阻於山口。烏單深入大宛,全軍覆沒。獵驕靡本人在回師途中遭到月氏人阿留蘇的襲擾,損失慘重。
這一切的背後就是那個叫梁嘯的大漢使者。是他殺死了渾邪老王,激起了渾邪王部的內訌,也是他促成了月氏與大宛的聯盟。
中行說靜靜的聽著,稀疏的白發微微顫抖。“終於要來了,終於要來了。”
軍臣單於疑惑不已,覺得中行說又犯糊塗了。“大屠耆,你說什麼?”
“漢人要殺來了。”中行說慢慢的抓住軍臣單於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鷹爪一樣,捏得軍臣單於吃痛不住。“單於。你不聽我的話,貪戀漢人的絲衣美酒。現在。他們要來了,不過不是進貢,而是來殺你們。”
“殺我們?”單於太子於單笑了一聲,細長的眼睛裡露出幾分不以為然。“漢人怎麼可能是我們的對手。”
“你懂什麼?”中行說瞪起眼睛,怒喝一聲:“你根本不知道漢人有多狡詐,為了權利,他們連親兄弟都殺,更何況匈奴人。你以為……”他突然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讓人很擔心他一下子咳斷了氣。
軍臣單於瞪了於單一眼,示意他別亂說話。他知道中行說對於單一直不滿意,不管他怎麼創造機會讓於單多表現,都無法改變中行說的態度。他一度很苦惱,不過現在不擔心這個了,中行說看起來活不了幾天了,不會於單的智囊,也不會成為於單的麻煩。
中行說老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喘勻了氣。他緊緊地抓住軍臣單於的手臂。“單於,你知道漢人最缺少的是什麼嗎?”
“……戰馬?”
“是的,他們最缺馬,大宛的馬……是天下最好的馬。如果大宛落入他們的手中……”
軍臣單於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怪不得漢人接連派使者西行,他原來以為只是中行說常說的遠交近攻,現在看來,漢人真正的目的卻是馬。
匈奴和漢朝相比,什麼都缺,唯獨一樣是漢朝無法相比的。那就是馬。因為有了馬,匈奴人才能來去如風,才能將漢軍耍得團團轉,才能有利則進,不利則退。如果漢人擁了足夠的戰馬,匈奴人還能這麼輕松嗎?
“那怎麼辦?”軍臣單於急聲道。
中行說癟著嘴,咬著光禿禿的牙根,一字一句的說道:“趁老太後還在世,小天子動彈不得之時,發兵大宛,撲滅他們的野心。”
——
阿留蘇縱馬而來,數十名騎士緊隨其後,急促的馬蹄聲在山谷中回蕩,自有一翻威武之氣。
巴圖皺了皺眉,轉身衝著李舒昀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李舒昀點了點頭。他的確有些緊張。隔著這麼遠,他都能感覺琶阿留蘇身上的殺氣。
阿留蘇一直奔到巴圖面前,這才勒住了坐騎。大青馬揚起前蹄,昂首長嘶,聲如裂帛。阿留蘇穩穩的坐在馬背上,大聲道:“巴圖,你這是去哪兒?”
“去你想讓我去的地方。”巴圖嬉皮笑臉的說道:“大哥,我要去長安了,你高興不高興?”
阿留蘇哼了一聲:“你去長安,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我去了長安,月氏與漢朝結盟,一東一西,夾擊烏孫、匈奴,你不喜歡嗎?”
阿留蘇眼神閃了閃,目光越過巴圖的肩膀,看向他身後長長的隊伍。五百多匹馬,四百匹駱駝,數不清的包裹,不用看,都知道裡面裝滿了財富。至於那三百多個佣兵,阿留蘇根本沒放在眼裡。他知道他們都不是一般的佣兵,可是對他來說,只要他想,這些佣兵根本不夠他殺的。
不過,他猶豫了。巴圖如果去了長安,對他來說的確是個好事。不僅不會再有人和他競爭王位,而且能和漢朝結盟,對他的好處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漢人,他現在能不能站在這裡都說不准,更不用說在獵驕靡身上占便宜了。
“你准備去多久?”阿留蘇放緩了語氣。“母親會想你的。”
“如果可能的話,我就不打算回來了。”巴圖無所謂的說道:“反正母親又不是我一個兒子。我陪了她這麼多年,早就煩了,也該讓你陪她,讓我輕松輕松了。”
“你這麼說,她會很傷心的。”阿留蘇歪了歪嘴,露出一絲壞笑。“你不怕我去告你的狀?”
“我只怕你犯傻,拎著我的頭去告狀。”巴圖不屑的掃了阿留蘇身邊的勇士一眼。“大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烏單被漢朝使者用人弓射爆了卵蛋,一萬精銳全軍覆沒,你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
“什麼?”阿留蘇吃了一驚。“漢朝使者射傷了烏單?”
“沒錯,漢朝使者百騎襲營……”巴圖將梁嘯百騎襲營的戰鬥說了一遍,其中不免添油加醋,將梁嘯誇得如同天神一般。真要按照他說的這樣,梁嘯不需要百騎,一個人就能在匈奴大營裡殺幾個來回。
阿留蘇將信將疑。“巴圖,你又在吹牛了。”
“我吹不吹牛,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巴圖哈哈一笑:“別的不說,你手裡這弓不如人弓吧?”
阿留蘇沉下了臉。“人弓是我月氏寶弓,落到漢人手中,你很開心嗎?”
“我又不像你,以勇士自稱。我只是喜歡醇酒美人,人弓在誰的手裡,與我有什麼關系?倒是你啊,人弓在烏孫人手裡這麼多年,也沒看你搶回來,現在你倒急了?有本事,去把天弓和地弓搶回來吧。”
阿留蘇大怒,剛要說話,巴圖抬起手,攔住了他。“大哥,你別衝著我發火,我只是說句實話而已。我要去長安了,這輩子可能都見不著面。你是不是該像小時候一樣抱我一下?”
看著張開雙臂,笑容雖然不羈,眼神卻飽含懇求的巴圖,阿留蘇心一軟,松開了握著刀柄的手,跳下馬,張開了雙臂,迎向巴圖。
兄弟倆緊緊的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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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