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地球的紅岸基地一樣,三體世界的大部分監聽站也在同時向太空中發射信息,呼喚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三體科學家也早就發現了恆星對於電波的放大功能,遺憾的是半人馬座的三顆太陽在結構上與人類的太陽有很大差異,存在著很大的外圍等離子氣層(正是這個氣層使三體世界的太陽在一定的距離上突然變成飛星或由飛星顯形),這種氣層對電磁波有很強的屏蔽作用,使得到達太陽能量鏡面的電波功率有一個極大的閾值,因而不可能把太陽作為天線發射信息,只能用地面天線直接向目標發射。否則,人類早已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了。
監聽員撲到操作屏前,在計算機上編輯了一條簡短的信息,並指令計算機譯成與收到的地球信息相同的語言。然後,他將監聽站的發射天線指向地球信息來源的方向,發射按鈕呈紅色的長方形,這時,監聽員的手指懸在它上面。
三體文明的命運,就系於這纖細的兩指之上。
毫不猶豫地,監聽員按下了發射鍵,高功率電波帶著那條簡短但可能拯救另一個文明的信息飛向黑暗的太空:
這個世界收到了你們的信息。
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和平主義者,我首先收到信息是你們文明的幸運,警告你們: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們的方向上有千萬顆恆星,只要不回答,這個世界就無法定位發射源。
如果回答,發射源將被定位,你們的文明將遭到入侵,你們的世界將被占領!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元首在五個三體時前就得到了收到外星文明信息的報告。兩個三體時前,他又得到報告:1379號監聽站向信息來源方向發出了警告信息。
前者沒有使他狂喜,後者也沒有令他沮喪,對那名發出警告信息的監聽員,他也沒有什麼憤恨。以上這些情緒,還有其他的所有情緒,像恐懼、悲傷、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體文明所極力避免和消除的,因為它們會導致個體和社會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於在這個世界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三體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靜和麻木,從過去兩百余輪文明的歷史中可以證明,那些以這兩種精神為主體的文明是生存能力最強的。
“你為什麼這麼做?”元首問站在他面前的1379號監聽員。
“為了不虛度一生。”監聽員冷靜地回答。
“你發出的警告信息,很可能使三體文明失去一次生存的機會。”
“但給了地球文明這樣的機會。元首,請允許我講這麼一件事:大約在一萬個三體時前的亂紀元中,監聽站的巡回供給車把我所在的1379號站漏掉了,這就意味著我在之後的一百個三體時中斷糧了。我吃掉了站中所有可以吃的東西,甚至自己的衣服,即使這樣,在供給車再度到來時,我還是快要餓死了。上級因此給了我一生中最長的一次休假,在我隨著供給車回城市的途中,我一直被一個強烈的欲望控制著,那就是占有車上所有的食物。每看到車上的其他人吃東西,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憎恨,真想殺掉那人!我不停地偷車上的食品,把它們藏在衣服裡和座位下,車上的工作人員覺得我這樣很有意思,就把食品當禮物送給我。當我到城市下車時,背著遠遠超過我自身體重的食物……
“當然,後來我從這種精神變態中恢復了,但那種強烈的占有欲望給我留下極深的印像。三體文明也是一個處於生存危機中的群體,它對生存空間的占有欲與我當時對食物的欲望一樣強烈而無止境,它根本不可能與地球人一起分享那個世界,只能毫不猶豫地毀滅地球文明,完全占有那個行星系的生存空間……我想得對嗎?”
“對,消滅地球文明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們也是好戰的種族,很危險。當我們與其共存於一個世界時,他們在技術上將學得很快,這樣下去,兩個文明都過不好。我們已經確定的政策是:三體艦隊占領太陽系和地球後,不會對地球文明進行太多干涉,地球人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生活,就像三體占領者不存在一樣,只有一件事是被永遠禁止的:生育。現在我要問:你想當地球的救世主,對自己的文明卻沒有一點責任感?”
“三體世界已經讓我厭倦了。我們的生活和精神中除了為生存而戰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這有什麼錯嗎?”
“當然沒有錯,生存是其他一切的前提,但,元首,請看看我們的生活:一切都是為了文明的生存。為了整個文明的生存,對個體的尊重幾乎不存在,個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體社會處於極端的專制之中,法律只有兩檔:有罪和無罪,有罪處死,無罪釋放。我最無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單一和枯竭,一切可能導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惡的。我們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對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連愛情也不能傾訴……元首,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
“你向往的那種文明在三體世界也存在過,它們有過民主自由的社會,也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你能看到的只是極小一部分,大部分都被封存禁閱了。但在所有三體文明的輪回中,這類文明是最脆弱最短命的,一次不大的亂世紀災難就足以使其滅絕。再看你想拯救的地球文明,那個在永遠如春的美麗溫室中嬌生慣養的社會,如果放到三體世界,絕對生存不了一百萬個三體時。”
“那花朵雖然嬌弱但是絢麗無比,她在天堂閑適中感受著自由和美。”
“如果三體文明最後占有那個世界,我們也可以創造那樣的生活。”
“元首,我懷疑。金屬般的三體精神已經凝固到我們的每一個細胞中,您真的認為它還能融化嗎?我是個小人物,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孤獨一生,沒有財富沒有地位沒有愛情,也沒有希望。如果我能夠拯救一個自己愛上的遙遠的美麗世界,那這一輩子至少沒有白活。當然,元首,這也讓我有緣見到了您,如果不是這個舉動,我這樣的小人物也只能在電視上景仰您,所以請允許我在此表達自己的榮幸。”
“毫無疑問你是有罪的,你是三體世界所有輪回的文明中最大的罪犯,但三體法律現在出現一個例外——你自由了。”
“元首,這怎麼行?!”
“對你來說,脫水燒掉真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懲罰。你老了,也不可能看到地球文明的最後毀滅,但我至少要讓你知道你根本拯救不了她,我要讓你活到她失去一切希望的那一天。好了,走吧。”
1379號監聽員走後,元首喚入了負責監聽系統的執政官。對他,元首也避免了惱怒,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你怎麼能讓這樣的脆弱邪惡分子進入監聽系統呢?”
“元首,監聽系統有幾十萬名工作人員,嚴格甄別是很難的,1379號畢竟在那個監聽站工作了大半生都沒出錯。當然,這個最嚴重的失誤責任在我。”
“在三體世界的太空監聽系統中,與此相關的責任人還有多少?”
“我初步查了一下,由上至下各個層次,大約六千人吧。”
“他們都有罪。”
“是。”
“六千人都脫水,在首都中心廣場燒掉——你,就當引火物吧。”
“謝謝元首,這讓我們的良心多少安定了一些。”
“這之前,我再問你:那條警告信息能傳多遠?”
“1379號是一個小型監聽站,發射功率不大,大約能傳一千二百萬光時(約一千二百光年)吧。”
“夠遠了。你對三體文明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麼建議嗎?”
“是否向那個外星世界發送經過仔細編制的信息,設法引誘他們回答?”
“不,這更有可能弄巧成拙。好在那條警告信息很短,我們只能希望他們能忽略或誤解它的內容……好了,你去吧。”
監聽執政官走後,元首召見了三體艦隊統帥。
“首批艦隊最後完成起航准備,還需要多長時間?”
“元首,艦隊的建設還處在最後階段,具備航行能力至少還需要六萬時。”
“我將請執政官聯席會議審議我的計劃:艦隊建成後立刻起航,就向著那個方向。”
“元首,在那樣的接收頻率上,即使方向的定位也不是太准確。要知道,艦隊只能以百分之一光速航行,而且其動力儲備只夠進行一次減速,也不可能沿那個方向進行大範圍搜索,如果目標距離不明,整個艦隊最終的結局就是墜入宇宙深淵。”
“但看看我們星系的三顆太陽吧,其中任何一顆的氣層隨時都可能膨脹,吞沒我們這最後一顆行星。所以,沒有別的選擇,這個險必須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