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回無言話情長
趕車小廝坐在一群道士的中間,最初很是不習慣,但他看到身邊秦英那悠哉自適的樣子,便也漸漸放開了。
用過午齋以後,秦英和趕車小廝俱去了後院休息。
看到自己的廂房依舊保留著,被子也還和秦英走時一樣,疊成四四方方的塊狀,她心裡充滿了感激。
未時兩刻,趕車的小廝把秦英送到了東市。
秦英一手提著衣袍下擺,一手扶門跳下車轅,讓小廝把韁繩拴在路旁的槐樹下,又吩咐道:“你且把車看好了,我去去就來。”
小廝低頭拱手應了一聲。
他以前從未見過秦英,不過早就在東宮的宮侍那裡聽過了秦英的名字。總以為她是個聲名在外、其實難副的人,而今他和秦英短短接觸了半天的時日,就發覺她和普通宮人一點也不一樣。雖有官身卻不擺架子,雖有職權卻不會濫用。
於是小廝對秦英是死心塌地。
秦英見此笑了笑,微微頷首對他回以一禮。
她有差不多一年未曾到洗心齋了。這間鋪子還是那樣低調收斂,明明是個賺錢做生意的地方,裝飾卻頗有隱居於世的風骨。
進了洗心齋的鋪面,秦英順著暖黃色的光亮,看到了掌櫃坐在桌旁寫著今天的賬子。
她主動走過去問了聲好,並且說明來意,掌櫃放下狼毫筆杆,抬起眼問道:“請問您是了緣師的友人?”見秦英點點頭,他伸手示意秦英入座,“五年前,了緣師將一幅畫寄存於此,說過些日子就拿走——哦,那時了緣師還沒有出家——結果他一直不曾抽出空來,於是他的畫在這兒掛了許些年。”他是個慷慨善談的,秦英沒有問起他就開了話匣。
秦英接口道:“他讓秦某將畫拿走,再轉交給平康坊鐘露閣的某位娘子。”
掌櫃沒有表現出一絲吃驚,面色淡然地道:“是鐘露閣的堇色娘子吧。”
“您何出此言?”秦英不曾料到掌櫃的居然能准確地說出了答案。
他露出了追憶的神情,緩緩道來:“鄙人和了緣師數年前就認識了,對他的事情有所了解是正常的。是堇色娘子和了緣師兩家住在同個坊裡,倆人自小在一處長大,關系甚好。了緣師先表現出對於畫的熱愛,後來堇色娘子也潛移默化地跟著學起了畫。”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不是應該順利結為連理嗎。”秦英小心翼翼地問著,“為何一個做了藝妓,另一個做了出家人。”
“有個詞不是叫做造化弄人。”掌櫃的拿起了桌案一側的折扇,唰地一聲打開搖了兩下後道,“你可否知道,五年前的長安城發生了什麼大事?”
“五年前是貞觀元年,也是武德九年。那年長安城內發生的最大事情,莫過於六月時秦王殿下在玄武門設下埋伏,擊殺兄弟,逼迫其父退位。”
“不錯。堇色娘子的父親是太子帳下的一員武將,就橫死在玄武門那裡。堇色娘子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為躲避可能會發生的誅族之禍,堇色娘子的阿娘將她藏到了平康坊,做了一名藝妓。了緣師就到了弘福寺出家。某猜……他的法號‘了緣’便是由堇色娘子而起。”
“藝妓又不是不能贖身。”秦英對這樣悲傷無奈的結局表示疑惑。
“堇色娘子現在所用的戶籍都是偽造的,了緣師若要贖身,堇色娘子的身世可能會被查出來。”掌櫃的說完,連聲嘆息情深緣淺。
“了緣師的心裡還記掛著堇色,偏偏法號還要喚作了緣。了不下塵緣,多聽其他人念些自己的法號,他就能從心底放下了嗎?”秦英喃喃自語著,之後她抬起了頭道,“時辰也不早了,就不打擾您的生意了。”
掌櫃的用折扇一敲腦門,憨笑著站起身來,走到店門口的牆壁,摘下了丈長的彌勒畫像,雙手捧到了桌案上攤開,秦英注視著著幅工筆畫,無比贊嘆。
——好畫。即使這絲絹布已經有些泛黃了,但每道筆觸依舊是清晰可見。細毫的落墨處十分流暢,足可證明他在畫時毫不遲疑且認真專注的態度。
秦英將卷軸的兩端攏起,低頭做禮道:“謝謝您。秦某就此告辭。”
掌櫃的微微一笑,伸手將畫重新打開,細細地捋平畫卷內的褶皺,他合上畫卷,用帛帶綁好才交給了秦英:“請您代某向堇色娘子問好。”
她自愧不如地撓了撓頭。這個筆墨鋪子的掌櫃,對書畫的愛還真是無微不至。
於是雙手拿著丈長畫卷的秦英走在路上,面孔鄭重了許多。
小廝兢兢業業地守在車駕旁邊,秦英把畫夾在了肘處,借此騰出一只手來,從腰間的錢袋摸出幾個銅板,讓他打些酪漿來喝。最初他不敢收秦英的錢,秦英笑說買兩個人的,他才猶猶豫豫地接了錢。
車駕出了東市最寬敞的街道,一刻不停駛向平康坊鐘露閣。
鐘露閣的鴇母聽到門外的車駕聲越來越近,心下大喜,沒等車輪聲停,她就碎步走到門口候著了。
鴇母對經常出入平康坊的車駕都很熟悉,但她對眼前這輛車有些畏懼,因為它的車廂後頭沒有掛任何顯眼的府邸標志。
——車內之人的來頭深不可測,要小心應對才是。
鴇母這樣想著。
見車廂內伸出一只骨相分明的手,又露出罩紗青衫的一角,鴇母迎到了車駕跟前嬌聲笑道:“請問大人尊姓高名,點鐘露閣哪位娘子的名字?”
等鴇母看清車廂裡走出來是誰,她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在下秦英。要見堇色。”秦英神色坦然地回答,卻看也不看鴇母一眼,徑自從鴇母身邊經過。
鐘露閣前兩個應門的茶壺見來人竟是,兩年前曾在鐘露閣做小廝的秦英,一時都愣住了,秦英邁入鐘露閣的朱漆門檻,他們都忘記去收秦英的錢。
秦英見此輕笑一聲。她堪堪在一只腳進門的時候頓住了步子,將錢袋裡的一兩整銀子倒出來,塞進了領事茶壺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