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樂園顧名思義,屬民眾娛樂場所。這是國民革命廢除皇權提倡平民意識的結果。民樂園是個快樂世界,一條條雞腸子似的狹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裡都是小鋪店、小吃鋪、小茶館、小把戲、小婊子院的小門面,在這兒能看雜耍的、說書的、賣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嘗到甜的辣的酸的、葷的素的、熱的冷的各種風味飯食,薈萃著饸饹粉皮、粉魚涼粉、腊汁肉、茶雞蛋、三原蓼花糖、乾州鍋盔、富平傾鍋糖等各種名特小吃。有賣人參鹿茸虎骨等名稀藥材的,也有挖雞眼、剔猴痣、割痔瘡、拔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轉盤賭和傳統的打麻將、搖寶擲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種賭博,供不同興趣不同層次的賭徒選擇。最紅火的行業是妓院,有雕梁畫棟兩層閣樓的高級妓院,也有不飾門面的中下等賣淫場所以及一個鍋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發泄,一個個掛著金縷門簾、竹皮門簾和稻草簾子的客房裡,從早到晚都演出著風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賣水果的露水攤號,更是把本來狹窄的小巷壅塞得水泄不通……陶部長選擇這樣一個腌臜齷齪、藏污納垢之地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企圖以出其不意而躲開赤黨學生可能的搗亂。陶部長的汽車進入民樂園,果然沒有引起任何反響,人們對坐車逛窯子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了。
白靈穿過小巷走到禮堂門口,只看見三四個衛兵守侍在那裡,有兩個驗查入場券的便裝工作人員,氣氛顯得輕松並不緊張。她絲毫不為這種表面的輕松氣氛而松懈,情報說陶部長堅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樣會損傷文職官員的尊儀,也顯得自己更加豁達從容,但對地方官員改派便衣警戒的舉措沒有干預,小巷裡那些游蕩的閑人和坐在禮堂裡的學生代表中,肯定混雜著數以百計的特務和警察。她把一張藍色道林紙印制的聽講券交給門衛,就選擇了會場中間靠右的一個位置,掏出一張報紙來等候開會。陶部長在眾多的官員陪伴下走上講台。陶部長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長演講,一言一行和言語中的神態都顯示著南京政府官員居高臨下的氣魄,也顯示出與地方官員的截然區別。他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局勢,侃侃而論蔣委員長“攘外必先安內”的既定方針;又從理論和道德以及治學的幾重關系,闡釋蔣委員長“學生應該潛心讀書,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長不惜假傳聖旨,把蔣委員長自江西“剿共”前線發來的訓斥他的電示改編成對學生的柔腸寸心,“委員長讓我轉告他對西北學生的問候,並對學生的愛國之心表示欽敬!再次申明學生要安心讀書,日後報效黨國,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許沒有料到,經過嚴格審查的學生聽眾中,混雜著一批蓄意破壞委員長旨意的赤黨分子,他們是專意兒給陶部長下巴底下支磚頭、給眼睛裡揉沙子、往耳朵裡灌水、朝臉上潑尿來的;來就是為了燎他的毛,搔他的皮,傷他的臉,殺他的威風的,可謂來者不善。
騷亂起初是從一張字條引發的。一綹扭成麻花的字條兒從台下傳到台上,主持會議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長看了條子上的字,就像看見一條長蟲似的變了臉,揚起頭時,卻裝出一副生硬緊巴的笑臉說:“今天是陶部長的訓導報告,不安排回答問題。回答問題將另行安排專門的會議。”台子底下沒有反應,條子卻一綹接一綹拋上講台。新局長拉下臉來厲聲禁斥:“我剛說過,回答問詢另安排時間嘛!你們會聽話不會聽話?”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紛亂的回聲,頃刻之間就亂成一窩蜂,有不少學生離開座位竄到講台下的走道裡質問陶部長。陶部長巍然不動也不開口,白靈也竄到講台下的人窩裡,高喊一聲:“打這個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揚手就把半截磚頭拋上台去,不偏不倚正好擊中陶部長的鼻梁。陶部長慘叫一聲,連同坐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學生們大聲吶喊著,把板凳和從腳地上揭起的磚頭拋上講台。有人把擺列在台下花池裡的盆花也拋擲上去,有人跳進花池再擁上講台。陶部長滿臉血污,被人拉起來拖挾到後台,僅僅只搶先一步從窗口翻跳出去。大廳裡有人撐開一條寫著“還我河山”的橫幅布標,學生們便自動挽起臂膀在橫標的引導下衝出禮堂,踏倒了卦攤兒,撞翻了羊肉泡饃的湯鍋,一路洶湧,一路吼喊著衝上大街。白靈的胳膊被左右兩邊的男女同學緊緊鉤挽著,忽然想到自己像鑲嵌在磚牆裡的一塊磚頭。游行隊伍湧流到端履門時,遭到蜂擁而至的憲兵和警察的封堵攔截和包圍。衝突剛一發生,就顯示出警察憲兵的強大和學生們的脆弱,游行隊伍很快瓦解,學生被捕者不計其數,白靈卻僥幸逃走了。
從古城最熱鬧最齷齪的角落向全城傳播著一樁樁詼諧的笑話和演義性傳聞,陶部長臨跳窗之前,還在訓斥攙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長:“你說這兒是歷朝百代的國都聖地,是民風淳厚的禮儀之邦,怎麼竟是磚頭瓦礫的干活?”教育局長說:“你趕快跳窗子呀!小心關中冷娃來了……”人們紛傳,掄出第一塊磚頭而且吶喊叫打的竟是一個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學生,而是北邊過來的一個紅軍的神槍手雲雲……全城的大搜捕並不受任何傳聞的影響正加緊進行,特務機關從偵察和審訊被捕學生的口供中,確認了共黨插手操縱了學生,又很快確定了追緝的目標,白靈被列為首犯。
白靈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棗刺巷,鹿兆鵬正焦急地等待著她,屋子裡的鋪蓋被褥和簡單的行李已捆扎整齊。鹿兆鵬說:“你完全暴露了。得挪個窩兒。我估計他們頂遲到晚上就會來。”白靈說:“他們殺了我,我也不虧了。”鹿兆鵬冷靜地說:“咱倆得暫時分開。我從這兒搬走,給他們制造一個逃走的假像,你仍舊留在這兒就安全了。”白靈問:“我留這兒?我留到啥時候為止?怎麼跟你聯系?”鹿兆鵬說:“我跟房東魏老太太說好了,你跟她住。我來找你,你等著,千萬不要出門。”白靈點點頭說:“我等你,你要盡早來。”鹿兆鵬說:“你現在去找魏老太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說罷摟住白靈,撫著她的肩膀說:“你一磚頭砸歪了陶部長的鼻子,也把我們的窩砸塌了。”白靈猛地吻住兆鵬的嘴,眼淚濡進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澀。院子裡響起魏老太太的聲音:“怎麼還不走?”白靈從兆鵬的懷抱裡掙脫出來,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門,跟魏老太太走進上房。魏老太太指著桌下的一個方形洞口說:“你下去呆著,我不叫你別上來。”
果然當晚夜靜更深時分有人到來,白靈在地窖裡聽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對話:
“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後晌剛搬走。”
“搬哪達去咧?”
“我不問人家這些閑事。”
“那是兩個什麼人?”
“說是生意人。”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
“女人是姓白。”
“人呢?”
“剛才說了,兩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兩個共匪!你窩藏……”
“她腦門子上沒刻字,我能認得?”
“你老不死的,不知罪嘴還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櫃的反正起事那陣兒,你還在你爸襠裡打吊吊哩!你敢罵我,我拉你狗日找於胡子去……”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遠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來吧,沒事了。”白靈爬上地窖,才驚訝魏老太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領頭人物之一的魏紹旭先生的遺孀,所以張口就是於胡子長於胡子短的。魏老太太說:“世事就瞎在這一幫子混帳二毬手裡了。”
白靈完全放心地住下來。魏老太太讓她和她睡在一鋪炕上,敘說魏紹旭先生當年東洋留學回國舉事反正的壯舉……白靈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發奇想:“你老好好活著,等到世事太平了,我來把你先生的事跡寫一本書。”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兆鵬來了。鹿兆鵬瞅見白靈完好如初,頓時放下心來,轉過臉就對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轉身進入東邊屋子,把時空留給他們去說要說的話。白靈緊緊盯著鹿兆鵬的眼睛,乞盼他帶來新的安排。鹿兆鵬說:“你得離開這兒,到根據地去。”白靈問:“哪兒?”鹿兆鵬說:“南梁。廖軍長已經創建下一個根據地了。”白靈問:“怎麼去?”鹿兆鵬說:“你先到渭北張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關鍵是頭一站——走出城門。”白靈說:“怎麼出去呢?”鹿兆鵬說:“明天早晨有個西北軍軍官來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護你到張村。”白靈說:“我們這就分手了?”鹿兆鵬壓抑著波動的情緒,答非所問地說:“送你的軍官可靠無疑。你盡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靈顫著聲兒問:“你說我們啥時候能再見面?”鹿兆鵬咳了咳哽塞的嗓子,做出昂揚的樣子說:“你跟廖軍長打進西安,我在城門口迎接你。”白靈顫栗著撲進兆鵬懷裡說:“孩子快出世了,你給起個名字吧!”鹿兆鵬再也撐持不住奔湧的情感,緊緊抱著白靈哽咽低語:“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這名字。”
那一夜白靈沒有睡覺,躺在炕上聽著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還雄壯的鼾聲直響到窗戶發亮,穿上了兆鵬昨夜捎來的絲絨旗袍和白色長靿線襪,打扮成一個富態華麗的貴婦人模樣。她吃了點早點,就潛入地窖靜靜等候,防止臨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鑄成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