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已經從昨夜與兆鵬生離死別的情感裡沉靜下來,等待即將開始的冒險逃亡。屋子裡有了重重的腳步聲,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問:“嫂子在哪裡?”魏老太太這時才揭開地窖蓋板叫她上來。白靈爬到窖口,探出頭來,不免大為驚詫,站在窖口的軍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見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臉上的表情,倆人同時陷入無言的尷尬境地。魏老太太開玩笑說:“看看!一瞅見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個嫂子這樣心疼的媳婦!”鹿兆海僵硬地坐到椅子上,取煙和點火的手都顫抖不止。白靈爬出地窖,對魏老太太掩飾說:“我換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嚇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煙,沒有搭茬兒回話……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煙霧之中,怎麼也想不到哥哥兆鵬會使出這種絕招兒,當哥的奪走了弟弟的媳婦,居然涎著臉求弟弟護送她去鄉下坐月子!他瞅著從地窖裡爬出來的白靈嘲笑說:“鹿兆鵬肯定能成大事——臉厚喀!臉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靈更加尷尬,這種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人無地自容,便賭氣地說:“兆海,你回去吧!我自個出城回鄉下。”鹿兆海這會兒才猛然意識到某種圈套,白靈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鵬說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過是個托詞,肯定有危險性的不願實說的原因。看看房東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裝出玩笑說:“我的使命是護嫂夫人‘過江’哇!起身吧!”白靈執拗地說:“你回吧,我不麻煩你了。”鹿兆海急了說:“我為你跑閑腿,你還使性子?”
倆人齊排坐在一輛人力車上。鹿兆海把車廂前的吊簾豁開,讓一切人都可以看見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靈戴著一架金絲眼鏡,披肩的秀發披散在兩肩,旗袍下豐滿的胸脯和隆起的腹部,很難使人把她與那個甩磚頭的赤黨學生聯系到一起,更何況身邊巍然依坐著一位全副武裝的軍官。大街上游蕩著的憲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著車上的這一對男女……古城東西十裡長街沒有任何麻煩,直到西門口遇到了例行的盤查。鹿兆海惡劣地歪過頭斜著眼罵衛兵:“你賊熊皮松了?想叫我給你掙皮是不是?”衛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兒往後退去。車夫拉著車子又跑起來,直到出了西關狹窄的街道踏上鄉間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塊銀洋,拍拍車夫肩膀,車夫轉過頭接過錢,連連歉謝:“太多了太多了,老總你太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說:“你只管拉車,可甭聽我們的悄悄話!”車夫諂媚地嘿嘿嘿笑著說:“好老總,咱下苦人混飯吃,哪敢長嘴長舌。你們盡管說話,把我甭當個人,當是一頭拉車的牛。”鹿兆海轉過臉,對白靈說:“從今往後,我沒有哥了——鹿兆鵬不配給我當哥!”白靈木然地說:“我也不配給你當嫂子。”鹿兆海再也壓抑不住,肆無忌憚地發泄起來:“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鵬!我過去同情他,現在憎惡他!”白靈冷著臉說:“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尋他要跟他過的……”鹿兆海打斷她的話:“不對不對!你甭替他開脫,是他早都起了壞心!我從保定回來,咱倆約下第二回見面,你沒出面,他倒是代替你來給我傳話。我那會雖有點疑惑,總相信他是哥,也是個人……沒料到他什麼都不是!”白靈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辯說:“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將來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門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發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說:“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見他。”
車子越過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在一道慢坡前停下來。鹿兆海和白靈下了車開始步行。鹿兆海問:“你真的是到鄉下坐月子?”白靈坦白地說:“不是。是逃跑。”鹿兆海問:“出麻煩了?”白靈說:“我打了陶部長一磚頭。”鹿兆海猛然跳起來,轉過身瞅著白靈:“我的天哪!扔磚頭的原來是你哇!”白靈平靜地說:“嚇你一跳吧!你還敢娶我不?誰娶我誰當心挨磚頭!”鹿兆海說:“你我雖然政見達不到共識,可打日本收復河山心想一處。兵營裡官兵聽說有人打了陶一磚頭,都說打得好!憑這一磚頭,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說了。”白靈心裡稍覺松弛了,也興奮起來:“還恨你哥嗎?”鹿兆海又灰下臉,咬牙切齒地說:“我一點無法改變——恨!”白靈說:“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夠多了,也不在乎多你一個少你一個。”鹿兆海說:“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調解。”白靈說:“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個坡坳。白靈注視著遠處和近處的幾個村莊,按照兆鵬的囑咐辨別著環境,指著左前方的一個小村莊說:“那個就是張村。”鹿兆海瞧著一二華裡處的張村,心頭潮起一種路行盡頭的悲涼:“坐滿月子還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這兒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幾天。”
“我還能見到你嗎?”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後給你說一句,我……永生不娶。”
“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別這樣說,別這樣做!你這是故意折磨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萬別這樣!我求你……”
“天下再沒有誰會使我動心。我說話算話。你日後鑒證我的品行。”
“那你還不如打我罵我……”
“我想……親你……”
白靈瞧一眼鹿兆海,閉上了眼睛,感到一種莊嚴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輕輕地按住她的脊背,漸漸用力,直到把她裹進他的懷抱。他沒有瘋狂慌亂,輕輕地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禮地松開手臂,說:“我更堅定了終生不娶,這就是證據。還要我送你進村嗎?”白靈說:“當然。”
白靈進入張村還沒住下來,當天後半夜又被轉送到幾十裡外的雷家莊,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裡又走了八十多裡,進入一道黃土斷崖下的龍灣村。她住進窯洞後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日期前進了。
這是一個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強健,主宰家政。家裡有兒媳婦和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兒子在鄰村的一所小學校裡當工友,打鈴、掃地、淘公廁、燒開水,被學校裡的地下黨發展為黨員。他對白靈說:“經我手送過去二十三個了,你是第二十四個,放心吧,沒一點麻達。”白靈在窯洞裡的火炕上坐著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燒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饃片,看著老大娘熟練地從孩子身上抽下尿濕的褯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動情地對老大娘說:“我就認你是親媽。”老大娘笑著壓低聲兒說:“你要下這娃子,怕還是個共產黨吧?”白靈驚愣一下笑了……
白嘉軒沉默了大約半月光景,絕口不提及白靈的事,也不許家裡人再談論被搜家的事。這一晚,他對守候在白趙氏炕前的兩個兒子說:“你倆還沒經過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經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倆字:福禍。倆字半邊一樣,半邊不一樣,就是說,倆字相互牽連著。就好比羅面的籮櫃,咣當搖過去是福,咣當搖過來就是禍。所以說你們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時光甭張狂,張狂過頭了後邊就有禍事;凡遇到禍事的時光也甭亂套,忍著受著,哪怕咬著牙也得忍著受著,忍過了受過了好事跟著就來了。你們日後經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點頭領會:“古書上‘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就說的這道理。”白嘉軒說:“咱沒多少文墨,沒有古人說得圓潤,理兒一樣。”
白趙氏的呻喚煩躁而虛弱。自得知孫女白靈的禍事後,身體驟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聲嘶力竭。整日價不吃一口飯,只是喝水;喝水不喝開水,專門要喝從井裡剛吊上來的新鮮涼水,整碗滿瓢咕嘟咕嘟灌進喉嚨,還是喊說心口裡燒得像著火。這幾天已經喊不響也哭不出聲了,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喘氣。冷先生勸告白嘉軒給母親中止服藥,及早准備後事,並且安慰他說:“你已經盡了心,這就算孝。”白嘉軒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親根本沒得什麼病,是靈靈的劫難引發出來的。按白趙氏的氣性不會是嚇成這樣子,多半是思念孫女積郁成疾的,於是便編造出一套假話給母親寬心。他悄悄趴在白趙氏耳根神秘地說:“媽呀,我給你說句悄悄話,我大姐說,靈靈前日到書院看望她,渾渾全全結結實實沒一點麻達……”白趙氏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真個?”白嘉軒神秘地說:“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輩子說過一句虛話沒?”白趙氏問:“靈靈而今在哪達?”白嘉軒說:“還在城裡。那女子又鬼又膽大,誰也抓不住。她說叫屋裡人甭記惦她。還說……貴賤不敢冒問亂打聽她……”白趙氏突然松弛下來,對嘉軒說:“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來,媽的頭發揉成一窩子麻了……”
白嘉軒給冷先生敘說罷一句假話救下母親一條命的異事,朗聲笑起來:“我明日也能坐堂診病喀……人有時候還得受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