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晨,中華民國政府對設在白鹿原的行政機構的名稱進行了一次更換,白鹿倉改為白鹿聯保所,田福賢總鄉約的官職名稱改為聯保主任;下轄的九個保障所一律改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個鄉約的官職稱謂也改為保長;最底層的村子裡的行政建制變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戶人家劃為一甲,設甲長一人;一些人多戶眾的大村莊設總甲長一人;這種新的鄉村行政管理制度簡稱為保甲制。這不僅僅是名稱的更易,重要的是在於防止和堵塞共產黨勢力在鄉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個原上的所有村寨完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長總甲長和保長以後,田福賢第一次以聯保主任的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聯、保、甲三級官員會議。田福賢開宗明義地說:“日本投降了就剩下共產黨一個對手了,現在從上到下要集中目標,一門心思收拾共匪。中華民國的內憂外患將一掃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長要保證你管轄的那二三十戶裡頭不出共匪,不通共匪;總甲長要保證你那個村子不出共匪,不通共匪;保長要保證你屬下的大村小莊不出共匪,不通共匪;我田某嘛,也向縣上具保,在白鹿聯保所轄屬的區域徹底剿滅共匪。哪個保哪個村哪一甲出了共匪通了共匪,就先拿哪一甲甲長是問,再拿總甲長和保長是問,當然嘛,縣上也要拿我是問。諸位,這回可得眼放亮點兒。剿共比不得打日本,日本占了大半個中國,終究沒能打進潼關,抗戰八年咱們原上人連小日本一個影子也沒見過;共產黨比不得日本鬼子,這是土生土長的內匪家賊,他額顱上沒刻共字,站在跟前你也認不出來,所以嘛,我說諸位得多長個心眼兒,眼睛也得放亮點兒。白鹿原是共匪的老窩兒,全縣的第一個共匪黨員就出在原上,全縣的頭一個共黨支部也建在咱這原上,而且就在白鹿聯保所轄地以內,在縣上在省上咱們白鹿聯這回都劃入重點查剿地區……”
田福賢接著布置征丁和征糧任務。二丁抽一是原則,也是具體實施准則;新增的軍糧是官糧以外的項目,兩者都屬於非常時期的軍事性質的舉措,同樣是為了剿滅共匪禍患的需要。田福賢宣布了各個保公所征丁和征糧的數目以後,看見好多甲長們瞠目結舌的表情,這是他事先預料得到的,他用慣常那種簡捷明朗的語言說:“縣長說明白了,這回不怕誰再鬧‘交農’,誰抗糧不交有丁不出,還搞什麼雞毛傳帖惑眾鬧事,一律按通共格殺勿論。丁征不齊糧征不夠,先甲長後總甲長再後是保長層層追查,到時候可甭怪我田某人睜眼不認人……”
保甲制度實施以後所干的頭兩件事——剿共和征丁征糧,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慌。原上現存的年齡最長的老者開啟記憶,說從來沒見過這樣普遍的征丁和這麼大數目的軍糧,即使清朝也沒在原上公開征召過一兵一卒,除了給皇上交納皇糧外,也再沒增收過任何名堂的軍糧。民國出來的第一任滋水縣史縣長征收印章稅引發“交農”事件挨了磚頭,烏鴉兵射雞唬眾一畝一鬥,時日終不到一年就從原上滾蛋了。而今保甲制度征丁征糧的做法從一開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詛咒。白鹿鎮的三六九集日驟然蕭條冷落下來,買家和賣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長鹿子霖突然被捕收監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剛剛噪起的慌亂和怨憤氣氛從一切公開場合抑壓下去了。
那天早飯後,鹿子霖在保公所裡跟下轄的各甲長總甲長們正在開會,逐村逐戶核查每家的男人和他們的年齡,最後確定誰家該當抽丁。
“先把已經查實的壯丁名單公布下去,胡攪蠻纏的逐個再核。”鹿子霖對甲長們說,“要是查出來仨倆隱瞞歲數的人,拉來砸一頓軍棍做個樣子!要不嘛,這個保長我就沒法子干咧!”甲長們贊成這個辦法,因為他們比保長的處境更加為難。鹿子霖說完這個辦法之後,就瞅見門裡一溜兒擁進來五六個戴黑蓋帽的保安團團丁,起初還以為他們是來督查征丁軍務的,便站起身來招呼他們坐屋裡喝茶。領頭的一個問:“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剛點了一下頭,還沒答上是與不是的話來,後邊的四五個團丁一擁而上,就把他給結結實實捆起來了。在座的甲長總甲長們大驚失色,鹿子霖急得煞白著臉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長,你們憑啥綁我?”領頭的團丁只是出於職業習慣回答說:“到縣裡你再問頭兒去,子醜寅卯由頭兒給你說。我只管綁人逮人,頭兒叫逮誰我就逮誰。”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門時差點栽倒,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我要當著岳書記的面把事弄明,是誰在背後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對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種種猜測,有的說是鹿子霖隱瞞本保的土地面積和壯丁的數目,違抗了民國法令;又有人說是冷先生將親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兒媳罪,又傷風敗俗;有的人說鹿子霖招禍招在兒子鹿兆鵬身上,縣府抓不到共產黨兒子就抓老子,正應驗了“逮不住雀兒掏蛋,摘不下瓜來拔蔓”的俗話。種種猜測自生自滅,哪種說法都得不到確鑿的證實。過不多久,猜測性的議論又進一步朝深層發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際關系上頭來。鹿子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過那種事,黑娃而今是縣保安團三營營長,有權有勢更要有面子,勢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說孝文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經在保安團干紅火了,自然不會忘記鹿子霖拆房的恥辱,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誰會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會有這般光景,這番天地?鹿子霖遇到這兩個對頭哪能有好果子吃?
白鹿村對此事最冷靜的人自然還是白嘉軒。孝武被任命為白鹿村的總甲長,親眼目睹了鹿子霖被抓被綁的全過程,帶著最確鑿消息回到家中,驚魂未定地告訴了父親。白嘉軒初聽時猛乍歪過頭“噢”了一聲,隨之又恢復了常態,很平靜地聽完兒子甚為詳細的述說,輕輕擺一擺腦袋說:“他……那種人……”孝武又把在村巷裡聽到的種種議論轉述給父親,白嘉軒聽了既不驚奇也不置可否。他雙手拄著拐杖站在庭院裡,仰起頭瞅著屋脊背後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勢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說:“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裡,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裡,都抹不掉;其實天知道地也知道,記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鹿子霖這回怕是把路走到頭了。”白嘉軒說著轉過身來,對聆聽他的教誨的兒子說:“你明天到縣上去找你哥,讓他搭救子霖叔出獄。你給你哥說清白,要盡心盡力救。”
鹿子霖的女人鹿賀氏走進來,黃腫發脹的臉頰和眼泡兒上都流露著焦慮。白嘉軒以少見的熱切口吻招呼她屋裡坐,不等鹿賀氏開口,就趕忙詢問鹿子霖的情況。“啥啥兒情況連一絲絲兒也摸不到。”鹿賀氏說,“我跑了兩天,先生哥也專程到縣裡去了一回,甭說見不到人,連一句實情都問不出來。”白嘉軒替她寬心:“你甭急也甭亂跑了。我跟孝武剛剛說過,讓他明早到縣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因為啥事由。問清了事由兒,才能對症下藥想辦法。”鹿賀氏翻起沉重的眼泡兒感激地說:“我來尋你就為這事。哥呀,我知道你為人心長。”白嘉軒鼻腔裡不在意地吭了一聲,擺擺頭說:“在一尊香爐裡燒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賀氏說她昨日找過鹿三,求他到縣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說,我為我的大事小事也沒尋過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兒,你還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糟踐我哩!白嘉軒笑笑說:“三哥那人你明白,是個倔豆兒喀!”鹿賀氏臨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告辭時,顫著聲說:“我這陣兒倒再指靠誰呀?”
白嘉軒聽了這話心裡一沉,默然瞅著鹿賀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經走到獨木橋上,而河中心的那塊橋板偏偏折斷了,鹿兆鵬鬧共產,四海闖蕩,多年不見音信,鹿子霖有這個兒子跟沒這個兒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舉行過一次絕無僅有的隆重葬禮,墳頭的蒿草冒過了那塊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築講究的四合院裡,現在只剩下一個黃臉老婆子鹿賀氏楦在裡頭。白嘉軒拄著拐杖站在庭院裡,眼前忽然浮起小他兩歲的鹿子霖幼年的形像,前胸吊著一個銀牌兒,後心掛著一只銀鎖,銀牌和銀鎖上各系著兩只小銀鈴,憑銀鈴的響聲可以判斷鹿子霖是平步走著還是歡蹦蹦地顛跑著……鹿子霖他大鹿泰恆對兒子所犯的致命性錯誤,鹿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後人兆鵬兆海身上重犯了。家風不正,教子不嚴,是白鹿家族裡鹿氏這一股兒的根深蒂固的弱點,根源自然要追溯到那位靠尻子發起家來的老勺勺客身上,原本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這是無法違抗的。”白嘉軒拄著拐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裡思慮和總結人生,腦子裡異常活躍,十分敏銳,他所崇奉的處世治家的信條,被自家經歷的和別家發生的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驗證和錘煉,愈加顯得顛撲不破。白嘉軒讓孝武到縣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舉措,正好發生在鹿賀氏登門之前,完全體現了他“以德報怨以正祛邪”的法則。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間,腦子裡忽然騰起鹿子霖差人拆房的塵霧。他早已弄清了兒子孝文墮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譴責自己的失誤。現在他無疑等到了笑傲鹿子霖身敗名裂的最好時機。他沒有幸災樂禍,反而當即做出搭救鹿子霖的舉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個原上樹立一種精神。他幾乎立即可以想見鹿子霖在獄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時該會是怎樣一種心態,難道鹿子霖還會繼續得意於自己在孝文身上的傑作嗎?對心術不正的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心理征服辦法嗎?讓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樣為人處世,怎樣待人律己的。
白嘉軒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孝武神色緊張地走到跟前,他告訴父親一個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讓我頂上一保保長的空缺!”“唔?當保長?”白嘉軒說,“你先到縣上去辦那事,你子霖叔家嬸子剛才來過……你明早就起身。”
鹿子霖已經沉靜下來。從保安團團丁把一條細麻繩纏到他的兩條胳膊上算起,直到拽著他走過原上的官路,走進滋水縣城,然後推進只有一個小孔的牢門,在散發著一股腐臭氣味的牢房裡剛度過了一個後晌和一個夜晚,盼來了監牢裡陌生的第一個黎明時分,他都一直處於憤怒到癲狂的情緒裡。從小孔裡接過第一餐囚犯的黃碗時,他更加狂怒,揚手就摔砸在牆壁上。當他接受了第一次訊問之後,又立即安靜下來,安靜地坐在靠牆的床板上,呼氣吸氣都很勻稱。當他從小孔裡接過一碗蒸騰著焦糊味兒的包谷糝子時,對送飯的獄卒說了一句調皮話:“兄弟,你燒熬糝子的時候,是不是在耍毬?糝子燒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還是喝了那碗散發著焦糊苦味兒的包谷糝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頭兒越來越歡快地刮刨著粘滯在黃碗碗壁上的糝子粒兒,仍然不忍心放棄,干脆扔了筷子伸出舌頭舔起來。他現在才回憶起前一頓飯是在自家屋裡吃的,這一碗飯正好與前一頓飯間隔兩天一夜。
第一次審訊十分簡單:“你把你的共匪兒子的行蹤供出來,就放你回去。你啥時候想通了,就隨時說話。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你知道你兒子的底細。”鹿子霖聽明白了,也就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為仇了。他當即做好了死在這張硬板床上的准備。他在審訊時只問了一句話:“要是我說不出兆鵬的影蹤,大概就得在這不刮風不淋雨的屋子裡蹲到死吧?”審判官抿了抿嘴,沒有回答他的挑釁。鹿子霖吃完以後,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蹺起一條腿,心裡想:修下監獄就是裝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也能趷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牆上一條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沒有煙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墊硌在牙齒上一陣刺疼抑制住煙癮。厚重的木板門吱扭一聲,白孝文一腳跨進門來。鹿子霖從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給叔掏一根煙!”白孝文從口袋裡摸出煙盒遞給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顫抖著手指在孝文劃著的火柴上點燃了,悶著頭猛吸了一陣,隨之放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嗆得他大聲咳嗽流出眼淚,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說:“餓咧渴咧都能忍得住,就是煙癮發咧忍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