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煙癮得到緩解,情緒也安靜下來,瞅著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敗家子的形像。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松姿態,爽快地承受著孝文的關心和安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煙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煙葉子。”隨之告訴他:“岳書記在省上挨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岳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岳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鹿子霖一聽就呵地笑了:“岳書記聽信那些閑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煙葉子送來就行了。”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就這麼糊裡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維山書記從套間裡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岳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就這樣綁著倒好。”他眯縫著深陷的眼睛瞧著窗戶。岳維山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不要想不開。省上尅我姑息養奸。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要說姑息養奸,那不能問罪於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共匪兆鵬肩並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誰講話時挽著兆鵬的手舉到頭頂唻?我那陣子就不贊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岳維山平淡地笑著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著兒媳到城裡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著誠懇,也喻示著這事情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裡去看病。村裡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岳書記聽憑幾句閑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淨了。我沒臉活人了,我准備死到你的牢裡,啥也不想了。”岳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不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著臉狠狠戳他一錐子:“鹿子霖,你的臉真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裡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復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為國為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共匪,跟沒有他一樣。獨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岳維山說:“你甭耍無賴,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敘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岳維山親手掐著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松開手。”白嘉軒緩緩地吸著水煙聽著,噗地一聲吹出水煙銅管裡的煙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著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吃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裡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事關重大,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子上一蹾:“蠢貨!你連這樣的事都分辨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
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征召進來的年輕後生和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隊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弟兄對這種機械而單調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粹擺設性的動作不頂毬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對弟兄們吊兒郎當的行為很生氣,當眾杖責了兩個敢於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然後鐵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在是正規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矩。”隨後才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一枝藍光熠熠的新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射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後進行大炮射擊操練,按規定應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釋說:“炮營不配發步槍,在正規軍隊裡也是這樣。”黑娃說:“規矩我明白。步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干炮活兒。”張團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營長焦振國已經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意請來了縣城裡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肴不忍動箸。酒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山上再當你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裡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麼,因為團長說的不過是一句笑聞,也就不在意地笑笑:“甭聽那伙人給我胡咧咧。”張團長卻認真起來:“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裡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扎在古關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裡,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兵規矩。”張團長搖搖頭說:“規矩不是壞規矩。可你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給炮營士兵配發步槍合不合規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對?”黑娃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樣跟我共事?我當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不過我,我可是實打實相信你。”
於是便喝血酒。四個人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裡,其他人一一仿效,然後從酒壺裡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營長,焦營長,鹿某只有一條可以誇口:從不負人。”張團長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黑娃隨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而發生了友好的爭執。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書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縫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務,應酬必不可少的社交場面。倆人爭論的結果,是讓黑娃抉擇。焦振國打哈哈說,干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裡,無論哪個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於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未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吸“土”的毛病,並且申明這是他女兒玉鳳的要求,否則將以死抗婚。黑娃對孝文說:“好辦。”他在猛吃硬塞下六個啥啥一碗的羊肉泡饃後,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到大炮筒子上,繩頭拴成死結。”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煙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家伙。
紅燭相繼燃盡。蠟捻殘余的火星延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也滅絕了。屋子裡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裡感到稍許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氣說:“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個……”方桌對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靜的聲音截住了他的話:“我只說從今往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聽了渾身顫抖,嗚地哭出一聲,隨之感覺有一只手撫在肩頭,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臉上眼上輕輕撫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嗚咽說:“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貼心人了。”新娘子卻笑著說:“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寧靜的溫馨,令人搖魂動魄,卻不致於瘋狂。黑娃不知不覺地變得溫柔斯文謹慎起來,像一個粗莽大漢掬著一只絲線荷包,愛不釋手又怕揉皺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沒有太多的忸怩,也沒有瘋張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謹慎的撫愛,也很有分寸地還報他以撫愛。她溫柔莊重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使他在領受全部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來時已不見新娘,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洗臉一畢時,她先給他遞上一杯釅茶,接著端給他一碗雞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挾住一個雞蛋隨即又沉入碗中,揚起頭說:“我從今日開始念書。”
玉鳳說:“你想念就念。”
黑娃問:“晚不晚?現在才想起念書怕是遲了?”
玉鳳說:“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念書沒有晚不晚遲不遲的事。”
黑娃說:“那我就拜你為師咧!”
玉鳳搖搖頭:“你要是真想念書,應該正經拜師。我不能夠做這樣事。”
黑娃問:“為啥?”
玉鳳說:“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當了你的先生就沒有丈夫了。你在外邊拜師去。”
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白鹿書院,看守門戶的張秀才拒絕他進入:“不管誰不論啥事,朱先生一律謝客。”黑娃說:“你去傳話,就說土匪頭子鹿黑娃求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