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的縣志編纂工程已經接近尾期,經費的拮據使他一籌莫展,那位支持他做這件事的有識之士早已離開滋水,繼任的幾茬子縣長都不再對縣志發生興趣,為討要經費跑得朱先生頭皮發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話來:“辦正經事要倆錢比毬上割筋還難!”引發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們一片歡呼,說是能惹得朱先生發火罵人的縣長,肯定是中國最偉大的縣長。朱先生繼續執筆批閱修改業已編成的部分書稿。孝文走進屋來,神色莊重地叫了一聲:“姑父。”把一張訃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如紙,兩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頹然低垂下去。這是鹿兆海在中條山陣亡的訃告。訃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師師部發出的,吊唁公祭和殮葬儀式將在白鹿原舉行,死者臨終時唯一一條遺願就是要躺在家鄉的土地上。白孝文告訴姑父,十七師派員來縣上聯系,軍隊和縣府聯合主持召開公祭大會。白孝文說:“姑父,十七師師長捎話來,專意提出要你到場,還要你說幾句話。”朱先生問:“兆海的靈柩啥時間運回原上?”白孝文說:“明天。先由全縣各界吊唁三天,最後召開公祭大會,之後安葬。”朱先生說:“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靈車,我為兆海守靈。”白孝文提醒說:“姑父,兆海是晚輩……”朱先生說:“民族英魂是不論輩分的……兆海呀……”朱先生雙手掩臉哭出聲來……
那是前年深秋時節的一天後晌,朱先生在書院背後的原坡上散步,金黃色的野菊花開得一片燦爛,坡溝間彌漫著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溝熱烈燦爛的菊花掩蓋不住肅煞的悲涼。朱先生久久凝視著原坡坡地上拔除棉稈的鄉民,又轉過身眺望著河川裡執犁播種回茬麥子的莊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隊倭寇士兵闖進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顆炸彈在村莊或者堆滿禾稈的壟畝上爆炸,那拔花稈的扶犁的撒種的以及走出村口提籃攜罐送飯的鄉民,該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心頭泛起一層“空有一番黃花開”的凄涼。他看見一輛汽車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東急駛,攪搧起來的滾滾黃塵驟起四散,汽車開到書院對面時卻放緩速度,然後岔開公路駛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邊上停下來,一個人站在河岸上指指點點,另一個脫了鞋襪,挽起褲子涉水過河,沿著通往書院的彎彎小路走上來,朱先生看清他的衣著原是一位軍人,便轉過身依然瞅著山坡和河川深秋時節的田園景致。這裡寧靜安謐的田園景致與整個即將淪陷的中國是如此不協調,他怨憤以至蔑視中國的軍人,無法理解如此泱泱大國如此龐大的軍隊怎麼就打不過一個彈丸之地的倭寇?朱先生看見看門的張秀才在書院圍牆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學生鹿兆海來列——”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來。
朱先生在書院門口看見了一身戎裝的鹿兆海。鹿兆海舉手敬禮,腳下的馬靴碰得嘎哧一聲響。朱先生點點頭禮讓兆海到屋裡坐。走進書房,鹿兆海神情激動地說:“先生,我想請你給我寫一張字兒——”朱先生輕淡地問:“你大老遠從城裡開上汽車來,就為要一張字兒?”鹿兆海誠摯地說:“是的,是專意兒來的。”朱先生調侃地笑笑:“你不覺得劃不著嗎?為我的那倆爛字值得嗎?”鹿兆海並不覺察朱先生的情緒,還以為是先生素常的偉大謙虛,於是倍加真誠地說:“我馬上要出潼關打日本去了,臨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寶。”朱先生“噢”了一聲揚起頭來,急不可待地問:“你們開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說:“中條山。”
朱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滿臉滿眼都袒露出自責的赧顏:“兆海,請寬容我的過失。我以為你們在城裡閑得無事把玩字畫。”鹿兆海連忙站起扶朱先生坐下:“我怎麼敢怪先生呢!我們師長聽說我要來尋先生,再三叮囑我,請先生給他也寫一幅。他說他要掛到軍帳裡頭……”朱先生的臉頰抽搐著,連連“哦哦哦”地感嘆著,如此受寵若驚的現像在他身上還未發生過。朱先生近來常常為自己變化無常的情緒事後懊悔,然而現在又進入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昂狀態中,似乎從腳心不斷激起一股強大的血流和火流,通過膝蓋穿過丹田衝擊五髒六腑再衝上頭頂,雙臂也給熱烘烘的血流和火流衝撞得顫抖起來,雙手顫巍巍地抓住兆海的雙肩:“中條山,那可是潼關的最後一道門扇了!”鹿兆海也激昂起來:“要是守不住中條山,讓日本兵進入潼關踐踏關中,我就不回來見先生,也無顏見關中父老。”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筆說:“這是我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一句。我剛中舉那陣兒年輕氣盛,南行回來登臨華山誦成的。現在我才明白,我連一根麥秸稈兒的撐勁都沒有,倒是給你的師長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緒波動,淚花湧出。朱先生重新鋪就一張橫幅,蘸飽墨汁再次毅然落筆:
白鹿精魂
朱先生寫完放下毛筆,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條幅和橫幅左下方按蓋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驚地看見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畫上的血花兒,撲通一聲跪下去:“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賠償先生……”朱先生愴然吟誦:“王師北定中原日,捷報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塊廢紙裹住中指,坐下來時顯得極為平靜,溫厚慈祥如同父親:“兆海呀!臨走還有啥事須得我辦,你就說,只要我能辦到……”鹿兆海也坐下來:“沒有沒有,沒有啥事要勞煩先生的。我決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媽操心。日後要是他們問到你,就說我們開拔到陝南去了。”朱先生說:“我會說好這事的,放心。”鹿兆海說:“只有一件小事要給先生添麻煩——”說著把手塞進胸襟,從內衣口袋裡摸出一枚銅元,靦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後見到白靈時,把這銅元親手交給她。”朱先生奇異地問:“一個銅子?你欠她一個銅子?也太當真了。”鹿兆海說:“半個。這銅元有她半個,有我半個,誰拿著就欠對方半個。”朱先生笑問:“那白靈拿著不是又欠你半個了?”鹿兆海說:“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從兆海的眼睛裡窺見了一縷深沉的隱情,便問:“不單是一枚銅子吧?”鹿兆海坦然敘說了這枚銅元的游戲所引起的倆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嘆惋著,“那後來咋辦呢?”
“後來……她成了我的嫂子了。”鹿兆海嘲笑著說,“她跟我哥兆鵬都姓‘共’噢!”
“這麼說這銅元比金元還貴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龍的圖案,又翻過來看了看字面,交還鹿兆海手上,“你應該帶著。”
“我一直裝在內衣口袋帶著。我也從來沒給任何人說過這個銅元的事。”鹿兆海平靜地說,“我要上戰場了。我怕這銅子落到鬼子手裡就污髒咧……”說著就又把銅元遞過去。
朱先生心裡猛乍一沉,把銅元緊緊攥到手心,把銅元交給他而且講述凝結在銅元上頭的兩顆年輕男女的情意,這行為本身,原來注釋著鹿兆海戰死不歸的信念啊!朱先生說:“我會保存好的,等你回來再完璧歸趙,還是由你送給靈靈好。”
鹿兆海站起來辭行。朱先生把編纂縣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來為鹿兆海送行。十余個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書院門口。鹿兆海已經重新煥發起精神來,問:“先生還有啥話要說嗎?”朱先生冷冷地說:“回來時給我帶一樣念物:一撮倭寇的毛發。”鹿兆海嘎哧一聲敬了個軍禮:“這不難!這太容易辦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臉說:“要你親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發。”
這是白鹿原絕無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禮。整個葬禮儀程由一個稱作“鹿兆海治喪委員會”的權威機構主持,十七師茹師長為主任委員,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和侯縣長為副主任委員,社會軍隊各界代表和紳士賢達共有二十一人列為委員,名儒朱先生和白鹿村白嘉軒,以及田福賢都被鄭重地列入。所有具體的事務,諸如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糧食磨面壘灶等項雜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擔。白嘉軒在祠堂裡接待了十七師和縣府派來安置這場葬禮的官員,表現出來少見的寬厚和隨和,對他們提出的新式葬禮的各項議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點:“你們按你們的新規矩做,族裡人嘛,還按族裡的規矩行事。”他轉過身就指使陪坐在一邊的孝武去敲鑼,又對官員們說:“下來的事你們就放心。”
咣—咣—咣—咣,宏大的鑼聲在村巷裡剛剛響起,接著就有族人走進祠堂大門,緊接著便見男人們成溜結串擁進院子;鑼聲還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響,族人幾乎無一缺空齊集於祠堂裡頭了,顯然大家都已風聞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不同尋常的意義。白嘉軒拄著拐杖,從祠堂大殿裡走出來站在台階上,雙手把拐杖撐到前頭,佝僂著的腰顫抖一下,揚起頭來說:“咱們族裡一個娃娃死了!”聚集在祠堂庭院裡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軒揚起的脖頸上那顆碩大的喉圪塔滯澀地滑動了一下,腫脹的下眼泡上滾下一串熱淚。眼淚從這樣的老人臉上滾落下來,使在場的族人簡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裡響起一片嗚咽。白嘉軒的喉嚨有點哽咽:“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務必給娃娃把後事……辦好……”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說咋辦?快安頓人辦吧!”白嘉軒提出兩條動議:“用祠堂攢存的官款,給兆海掛一杆白綢蟒紙、一杆黑綢蟒紙;用祠堂官地攢下的官糧招待各方賓客,減除子霖的支應和負擔。”族人一嗡聲通過了。誰都能想到兩條動議的含義,尤其是後一條,鹿子霖家裡除了一個長工劉謀兒再沒人咧呀!老族長白嘉軒這兩條動議情深義朗深得眾望。白嘉軒接著具體分工,他一口氣點出十三個族人的名字:“你們十三個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窯場拉磚。拉多少磚把數兒記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磚也拉了來,你們再合手把墓箍起來。”白嘉軒又點出十一個人去搭靈棚:“靈棚咋個搭法?你們按隊伍上和縣府官員說的法子弄。頂遲趕明個早飯時搭好,靈車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軒又一一點名分派了壘灶台淘麥子磨面的人,連掛蟒紙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誰來栽也指定了。族人無不驚詫,近幾年族裡的大小事體都由孝武出頭安頓,老族長很少露面了,今日親自出頭安排,竟然一絲不亂井井有條,而且能記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著哩!白嘉軒最後轉過臉,對侍立在旁邊的兒子說:“孝武,你把各個場合的事都精心辦好。”
一切都在悲愴的氣氛下緊張地進行著。白孝武實際操持著巨細事項,一陣兒到墓地上主持破土儀式,一陣兒又在祠堂前戲樓下和族人議定靈棚的具體方位,不斷回答各項活路辦事人的問詢,不斷接待臨近村莊的官人和親戚,他把各項主要工程的進程主動彙報給隊伍和縣府的官員,更不忘給這場不尋常的喪事的主人子霖叔說清道明。鹿子霖像個重病未愈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腫的眼泡擠住了眼仁,似乎對如何安葬的事毫無興味:“孝武,你就看著辦吧!你覺得合適,叔也就合適了……你放心辦去!”
朱先生剛剛趕上迎接靈車。靈柩從汽車上抬下來,一邊是胸戴白花臂纏黑紗的士兵,另一邊是頭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輕族人,合伙抬著靈柩從村口進入白鹿村村巷。靈柩前頭是軍樂隊低沉哀婉的樂曲,靈柩後頭是一班本原樂人喇叭嗩吶悠揚憂傷的祭靈曲。心軟眼也軟的女人們自從汽車停穩看見了漆成黑色的棺枋就扯開嗓子哭嚎起來,引得許多男人也嚎哭了,聲震村巷。靈柩進入靈棚,三聲震天撼地的火銃連續爆響,兩條黑白蟒紙徐徐升上高杆,在空中迎風舞擺。軍方和縣府各界代表把早已備好的花圈挽聯敬掛起來。臨近村莊也紛紛送來紙扎的或綢扎的蟒紙,一個英雄的魂靈震撼著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軒的陪伴下走在靈柩後頭的前排,他沒有哭泣,也沒有說話,默默地進入靈棚,跪倒在靈台兩側裝著碎麥草的口袋上,默默地為他的學子守靈。白嘉軒勸他盡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己屋裡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著不言不語。白孝武進來彎下腰在他耳邊悄聲說:“姑父,隊伍上的馬營長在祠堂等你,說兆海托他給你捎來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