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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亮(下)

重生之女將星 千山茶客 9340 2024-03-17 21:39

  

  禾晏過去從不覺得,人生會有這樣難的時候,難到往前多一步,都無法邁出。

  她已經很久沒看過月亮了。

  失明後到現在,她渾渾噩噩的過日子,許之恆安慰她,會永遠陪在她身邊,禾晏也笑著說好,可縱然表現的再平靜,心中也是茫然而恐懼的。她一生,面對過很多困境,大多時候不過是憑著一股氣站起來,跟自己說,跨過這一步就好了。不知不覺,再回頭看時,就已經跨過了許多步。

  唯有這一步,她跨不過去,也不知如何跨過。

  不再是飛鴻將軍,成為許大奶奶的禾晏,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女人陡然失明,雖然丈夫仍然待她好,但這種好像是水中花,帶著一種虛幻的敷衍。她感受不到。

  七夕的時候,她在府中坐到深夜,也沒等到許之恆回來。原以為是因為朝中有事,第二日才知,頭一天許之恆陪著賀宛如逛廟會去了。她摸索著在屋裡的窗下坐好,靜靜聽著外頭丫鬟的閑談。

  “昨日大爺與夫人吵架,吵得老爺都知道了。主子心情不好,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反倒倒了霉,還不都是因為東院那位。”

  “要我說,大爺也實在太心軟了些。東院這位如今是個瞎子,咱們許家的大奶奶怎麼能是一個瞎子?沒得惹人笑話。夫人這幾日連外頭的宴約都推了,就是不想旁人問起。”

  有小丫鬟看不過替她說話:“大奶奶又不是生來就瞎的,突然這樣,已經很可憐了。”

  “可憐?她有什麼可憐的?她就算瞎了,也能日日呆在府裡被人服侍,至少衣食不缺,和那寵物有什麼不一樣。可憐的是大爺,年紀輕輕的,就要和這瞎子捆著過一輩子。咱們大爺才學無雙,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偏要找這樣的?”

  “對!大爺才可憐!”

  諸如此類的話像是帶著尖銳的鉤子,一句一句往她心裡鑽,鑽的她鮮血淋漓。

  夜裡她坐在屋裡,等許之恆回來,對他道:“我們和離吧。”

  許之恆一怔,溫聲問道:“怎麼說這樣的話?”

  “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她並不喜歡繞彎子,實話實話,“如今我已經看不見,沒必要拖累你。”

  “你我是夫妻,”許之恆握著她的手,道:“不要再提這些了,早些歇息。”

  他將話頭岔開,但並沒有否認禾晏“拖累”一詞。

  禾晏的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之後的每一天,她每日過著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日子,時常聽到府中下人暗地裡的奚落。徐夫人與她說話亦是夾槍帶棒,話裡話外都是禾晏拖累了許家人。

  許之恆仍舊待她溫柔,但除了溫柔,也沒有別的了。

  禾晏覺得很疲憊。

  她像是走在一條漆黑的夜路上,路上沒有旁的行人。她看不到前面的光,身後也並無可退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才會走到盡頭,結束這樣折磨人的生活。

  中秋夜的前幾日,她對許之恆道:“我知道蓮雪山上的玉華寺,寺裡有棵仙人樹特別靈,中秋的時候,我們能不能上山區,我想在樹上掛綢許願,也許我的眼睛還能治好。”

  自失明至此,她幾乎從不對許之恆提要求,許之恆愕然片刻,終是答應了。他道:“好。”

  許是人在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往年裡的中秋俱是晴朗,偏偏到了今年,連日下雨。馬車走到山上時,天色陰沉的不像話,當天下午是不可能下山的了。或許還得在山上停留一晚。

  許之恆扶著她去廟裡起伏,有個僧人往她手裡塞了一張紅綢,告訴她寺廟後仙人樹所在的位置。禾晏摩挲著紅綢對那人道謝。

  僧人合掌,慈聲道:“假使百千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她並不懂佛經,待還要再問,對方已經走遠。

  下著雨,許之恆陪著禾晏去了仙人樹旁。

  仙人樹旁有石桌石凳,為的就是尋常來掛紅綢的香客寫字。許之恆替她鋪好紅綢,將筆塞到她手裡,道:“寫吧。”

  禾晏憑著感覺,慢慢的寫:希望還能看得見月亮。

  不必想,也知道字跡肯定歪歪扭扭,慘不忍睹。

  寫完字後,她將紅綢珍重的交到許之恆手中,許之恆替她掛上仙人樹。禾晏什麼都看不見,因此,也就沒有看到,她的丈夫站起身,隨手將紅綢掛到肘邊的一根樹枝上,他甚至懶得伸手將紅綢系好,只隨意搭著。樹上並無遮雨的地方,不過片刻,紅綢就被雨水打濕,上頭的字跡很快氤氳成一團模糊的墨漬,再難看清究竟寫的是什麼。

  “走吧。”許之恆過來扶著禾晏離開。

  “轟隆”一聲,一道細碎的驚雷響起,忽而刮起一陣涼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那只沒有被系好的紅綢被風吹落,砸在積水的小坑裡,濺滿泥濘。

  禾晏似有所覺,擔憂的問:“風這麼大,不會將綢子吹走吧?”

  “怎會?”許之恆笑著寬慰:“系的很緊。”說罷,仿佛沒有看到一般,抬腳從紅綢上邁過了。

  ……

  雨沒有要停的痕跡,今夜不得不在山中留宿。

  許之恆去找玉華寺的大師論經去了,已經是傍晚,屋子裡點著燈,禾晏靜靜的坐著。

  原本這時候,她早該上塌休息——一個瞎子,除了睡覺吃飯,也沒什麼可做的。可今夜雨聲稀疏,她睡不著,亦不知眼下是幾時,叫了兩聲侍女的名字無人應答,便扶著牆慢慢的往外走,打算叫個人來。

  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兩個侍女在說話。

  “剛才好像聽見大奶奶在叫人?”

  “有嗎?叫便叫,別管,這麼晚了,叫人做什麼。都已經是個瞎子了還折騰,真當自己是大奶奶了。”

  禾晏聽得一怔。

  這兩個侍女並非她的貼身侍女,是許之恆屋裡的,平日裡性情最是溫柔和婉,又因許之恆的關系,從來待她尊敬恭謹,竟不知私下裡是這般說她。

  “今日若不是她要上山,咱們也不必在這裡過中秋,外面還下著雨,真晦氣。大爺就是心腸太好了,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也不惱。”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爺的性子,表面上是不惱,心裡總有芥蒂。咱們許家現在都成京城裡笑話了。大爺素來心高氣傲,想來心裡也難受的很。我若是她,便一根繩子上了吊,省的拖累別人。”

  “噓!這話也是能胡說的!”

  說話的侍女不以為然,“本來就是,跟個動物一樣,每日等著人來喂,吃飽了就睡,永遠被人服侍著。既不能出府,也看不到,日子過的沒滋沒味,一兩年還好,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早死早解脫,許下半輩子投個好胎,就能看得到了。”

  “別說了,外面有熱水,咱們先去取點熱水來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禾晏背對著門,慢慢的滑坐下來。

  是啊,一年兩年便也罷了,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主子屋裡的丫鬟,主子高看誰,便不敢踐踏誰。這兩人既能如此若無其事的談論她,便可知,許之恆在屋裡,並非如在她眼前那般無怨無悔。

  不過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無怨無悔。

  禾晏不知道屋裡有沒有亮燈,於她來說,都是一樣黑暗。忽然就生出一股萬念俱灰的感覺。幼時練武,少時進學,後來上戰場,爭軍功,一輩子都在為他人做嫁衣。好不容易摘下面具,以為一切都能重頭開始,卻又在此時陷入黑暗,並且將一輩子都困在一方四角的宅子,走一步也要人跟著。

  人的絕望,並不是一朝一夕累積的。那些平日生活中的小事,蠶食鯨吞人的熱情,熱情一點點被消耗殆盡,失望和沉重一層層壓上來,最後一根稻草輕飄飄落下,嘩啦一聲,希望沉入水底。

  絕望鋪天蓋地。

  她摸索著,慢慢的站起來。

  屋子裡有衣裳剩下來的腰帶,她胡亂的抓起外裳披上,拿起失明時候用的竹竿,顫巍巍的出了門。

  山寺裡人本就稀少,又因外面天黑下雨,僧人早就進了佛堂。她一路胡亂的走,竟沒撞上旁人。

  多虧少年從軍時,勉強養成對路途記憶力驚人的習慣。她還記得上山時候許之恆對她說過,寺廟不遠處的山澗,有一處密林。懸流飛瀑,如珠玉落盤,壯麗奇美。

  有山有水有樹,算不錯了,可惜的是今夜下雨,沒有她喜歡的月亮。

  一個瞎子出門,總歸是不方便的,尤其是在泥濘的山路裡。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被石頭絆倒多少次。只覺得渾身上下衣服濕淋淋的,發髻也散亂了。到最後,氣喘吁吁,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

  她摔倒在一棵樹前,腦袋磕在了樹干上。禾晏伸手摸索過去,這棵樹很大,應當是上了年紀的老樹。

  有瀑布的密林,大約是找不到了,就在這裡也行。她向來對於外物並不怎麼在意,費了好半天的勁兒,才搬到了一塊石頭。

  精疲力竭,禾晏在石頭上坐了下來。

  雨下的小了些,綿綿密密的打在人身上。年輕女子仰頭看向天空,仿佛能看見月亮似的。只有雨水順著臉頰滑下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莫作江上舟,莫作江上月。”

  “舟載人別離,月照人離別。”

  對於這個人間,她並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地方。唯一的不舍,就是今夜沒有月亮。

  禾晏慢慢的站起身來,摸到手邊的布帛,布帛被系的緊緊地,她往下拉了拉,很穩,應當不會斷開。

  一腳踢開了石頭。

  ……

  被擰成繩子的布帛應聲而斷。

  禾晏猝不及防,摔倒在了地上。

  滿地的泥濘濺在她身上,她怔然片刻,突然明白,這根布帛斷掉了。

  竟然斷掉了?

  一瞬間,她的心中,難以抑制莫名的委屈和酸楚,哽咽了一刻,接著小聲抽泣,再然後,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禾晏很少掉眼淚。

  一個將軍,掉眼淚是很影響士氣的行為,戰場上,她永遠要保持自己自信滿滿精神奕奕的模樣,好似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影響到她的判斷。等不做將軍時,再想要掉眼淚,便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

  可人總有脆弱的時候,被冷落的時候可以忍住,失明的時候可以忍住,聽到侍女嘲諷奚落的時候可以忍住,被婆母暗示成為拖油瓶的時候可以忍住。

  但如果連尋死都不成,連布帛都要斷掉,她就會忍不住了。

  眼淚滾燙,大滴大滴的順著臉頰沒入身下的泥土,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

  她哭的撕心裂肺,陡然間,聽得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是個男子的聲音,風雨裡,嗓音低沉悅耳,帶著幾分不耐煩,問:“你哭什麼?”

  禾晏的哭聲戛然而止。

  肖玨看著眼前的女人。

  這是個尋死的女人,渾身上下都寫著狼狽。穿著白色的裡衣,卻拿了件紅色的外裳,外裳連腰帶都系反了,許是路上摔了不少,衣裳都磕破了幾條口子。她的臉上亦是髒污不堪,跟花貓似的,到處是泥。

  肖玨自來愛潔,只覺得這一幕十分刺眼,終是忍不住掏出一方白帕,遞過去。

  那女人卻沒有接,做出一個防御的姿勢,問:“你是誰?”

  他意外一瞬,注意到對方的目光有些游離,思忖片刻,收起帕子,蹲下身問:“你看不見?”

  女人愣了一下,凶巴巴的回答:“對!我是個瞎子!”

  說的趾高氣昂。

  飛奴站在他身後,就要上前,肖玨對他輕輕搖頭。

  禾晏警惕的握著拳。

  不過是想要靜悄悄的上個吊,現在好麼,布帛斷掉了,還被陌生人看到了窘迫的情狀。為何老天爺待她總是這般出人意料?

  肖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彎腰撿起地上的飛刀,方才,就是他用這個擦斷了樹上的布帛。

  “你想干什麼?”禾晏問。

  肖玨:“路過。”

  他實在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好心人。

  做到此步,已經仁至義盡。肖玨站起身,轉身就走,走了幾步,飛奴湊近,低聲道:“今日玉華寺只有翰林學士許之恆和他的夫人,此女應當是前段日子眼盲的許大奶奶,禾晏。”

  禾晏?他挑了挑眉,禾如非的妹妹?

  肖玨轉身去看。

  女人已經摸索著找到了斷成兩截的布帛,布帛並不長,但斷成兩截,倒也還能用。她先是用一半的布帛在自己脖頸上比劃了兩下,確定了還能用,便顫巍巍的用這布帛打個結。

  她居然還想再次上吊。

  肖玨有些匪夷所思,過後就有些想笑。

  這種執著到近乎愚蠢的勁頭,和她那個堂兄實在很像。

  大多人尋死,不過是一時意氣,仗著一口氣上吊投湖跳斷崖,至於真到了那一刻,一大半的人內心都會後悔,只是後悔已經晚了。

  這女人既然已經嘗過瀕死的滋味,當不會再次尋死,沒料到如此執著,繩子斷了也要繼續。

  他本該不管的,沒人會攔得住一個一心想死的人。

  但肖玨腦中,忽然浮現起許多年前,亦是這樣一個中秋夜,少年忐忑的回府,等來的卻是母親冰冷的屍體。

  眼前的一幕似乎和過去重合了,有一瞬間,他分不清這是今夕何夕。

  飛奴在背後,不解的看著他。

  肖玨深吸一口氣,終於妥協,走過去到那女人身邊,問:“你為什麼尋死?”

  禾晏嚇了一跳。

  她分明已經聽到了對方離開的腳步,怎麼會突然折返?她一生都在委曲求全,被人擺布,如今臨到頭了,再也不願為旁人著想,這人多管閑事已經令她不悅,便一腔怒火全發在對方身上。

  她幾乎是吼著回去的:“要你管!”

  年輕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拖起來。

  禾晏震驚,掙扎了兩下,可她原本就磕磕絆絆沒了力氣,又看不見,竟一時被拽著走,走了兩步,被人丟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軟軟的,是一塊草地。

  那人似乎就站在她身邊,彎腰對著她,聲音冷淡:“你為什麼尋死?”

  禾晏心中也憋著一肚子氣,高聲道:“我都說了要你管!今天沒有月亮,所以我尋死!上山路上太滑,所以我尋死!我綁根繩子都要斷,所以我尋死!在這裡遇到你這樣多管閑事的人,所以我尋死!可以了嗎!”

  她凶巴巴的大喊,眼淚卻滾滾而下,本是氣勢洶洶的老虎,看起來更像一只被打濕的,無處可去的野貓。

  飛奴緊張的站在肖玨身後。

  肖二公子願意耐著性子來管這種閑事,已經很罕見了,這女人還如此凶悍,更是罕見中的罕見。

  禾晏吼完後,突然感覺到有什麼在自己臉上擦拭。柔軟的,綿密如春日扯下來的雲朵。

  漠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包容的溫暖的安慰聲響起。

  “你若真心要強,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裡最不同的那一個。”

  她的暴怒戛然而止。

  所有的狼狽和軟弱無所遁形,盡數暴露於人前。

  “沒什麼,雖然看不見,但還能聽得見,有你陪著我,沒事的。”她笑著對許之恆這樣說。

  怎麼可能沒事?

  怎麼可能沒關系?

  她在夜裡一遍遍拿手指描摹過自己的眼睛,祈求上天憐惜第二日就可重見光明。那些輾轉反側的夜,咬著牙跟自己說沒關系的夜,裝作若無其事無法自處的夜,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什麼都不明白。

  一個路過的陌生人卻明白。

  不能哭,不能被人看見軟弱,不能抱怨,不能發脾氣。時間太久了,久到這些情緒如蠶吐絲,一層層將她繞成一個堅固的繭。她獨自坐在繭裡,與外界隔絕。

  繭外的禾晏,溫和、樂觀、永遠微笑著替別人著想。繭裡的禾晏,痛苦、委屈、將求救的呼號盡數壓抑。

  這麼多年,從“禾如非”到“禾晏”,她的面具,其實一直都沒有摘下來過。

  直到今夜,有一個路過的陌生人,看穿了一切,將她的面具揭下,發現了她的眼淚。

  她的所有防備和警惕瞬間泄氣,慢慢的低下頭,眼淚更大顆的砸下來。

  原本以為說完這句話,禾晏不會再哭了,沒料到她竟哭的更大聲。雨沒有要停的痕跡,身下的草地已經被雨水淋濕。

  肖玨勾了勾手指,飛奴上前,他接過飛奴手中的傘,撐在禾晏頭上。

  禾晏仍然沒有停下來。

  他從未見過有這麼凶巴巴、脾氣壞,還特別能哭的女人,難以想像禾如非那個傻開心的性子,竟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妹妹。

  肖玨被哭的發懵,忍無可忍,終是開口道:“不要哭了。”

  “我為什麼不能哭,”她如不識好歹的野貓,對著喂食的人亮出爪子,嗓子都已經啞了,還要爭辯:“我不僅哭,我還要尋死,我都已經這樣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嗚嗚嗚嗚嗚……”

  肖玨:“……”

  他從未哄過女子,第一次哄女子就是這樣的結果?如此油鹽不進?

  “到底要怎樣你才不會哭?”他忍著怒意,“才不會繼續上吊。”

  禾晏抽抽噎噎的哭,她到這裡,其實已經沒有要尋死的念頭了。人有時候不過就是在那個關頭卡著,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過不去就是過不起。這路人出來的莫名其妙,那一句話也並無多溫暖,可是……

  可是,她不想死了。

  她道:“你如果能在現在給我一顆糖,我就不尋死了。”

  幼時喜愛吃甜的東西,可過了五歲後,禾大夫人對她的一切都看管的很嚴。怕露陷,如姑娘一般嗜甜的習慣也要改掉,再後來,投了軍,軍中沒有甜甜的糖果,只有粗糲的干餅。等嫁了人後,有一次禾晏見賀宛如生病,許之恆去看她,特意給她帶了一小盒蜜餞。

  賀宛如喝一口藥,許之恆就往她嘴裡塞一顆蜜餞。禾晏從窗前路過的時候瞧見,一瞬間,心中浮起酸意,不知道是羨慕許之恆對賀宛如這般好,還是羨慕賀宛如吃一點點苦,便能得到許多甜。

  禾晏不曾任性過,可今夜不知為何,偏像是要在這陌生人身上,將自己的任性發揮到極致。

  青年微微一怔,側頭看去身邊人。

  女人的臉被帕子胡亂擦了幾下,面頰仍帶泥濘,一雙眼睛微微紅腫,卻亮的出奇,倔強的神情似曾相識。

  竟很像某個笨拙的少年。

  他沉默片刻,修長的指尖去解腰間的香囊。

  飛奴一驚。

  

  隔得太久,糖紙已經與糖黏在了一起,黑黑的看不出來原本的模樣。肖夫人死去後,肖玨將最後一顆桂花糖隨身攜帶,這些年,這顆糖陪他度過很多艱難歲月。撐不下去的時候,看看這顆糖,似乎就能嘗到人間的一點甜。

  這是他人生中僅有的一點甜,現在,他要把它送給一個大哭不止的,要尋死的女人。他想,他的人生,已經不需要糖了,那就這樣吧。

  禾晏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塞到自己手裡。

  她下意識的攥緊,就想剝開。

  “不能吃。”男子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什麼?”她道:“你是不是在騙我?隨便找塊石頭跟我說是糖?”

  禾晏聽見對方的聲音,帶著一點淡淡的悵然,“這顆糖,世上只剩最後一顆。很甜,但你不能吃。”

  “你是不是有病?”禾晏從不知自己是這樣得寸進尺的人,她想這人一定脾氣很好,心腸很軟,才能容忍自己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鬧,她道:“很甜又不能吃,世上只有一顆,這是陛下御賜的不成?”

  她沒有看到,坐在她身邊的俊美青年,低頭淡然一笑,道:“比御賜的還要珍貴。”

  禾晏趁著對方不注意,飛快的扯開糖紙,塞進了嘴巴。

  “你……”他愕然。

  “我已經吃了,咽下去了!”禾晏耍無賴。

  對方沒有回答。

  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顆糖,糖的味道很古怪,混著她的眼淚,好苦,她想,那就這樣吧。

  “雨是不是停了?”她沒有感到雨絲飄落在身上,伸手胡亂抓了抓,詢問身邊人。

  身側的青年一直單膝跪地,為她撐著傘,傘面不大,他大半個身子已經淋濕,棱角分明的側臉,睫毛沾了細密的水珠,將眸光氤氳出一層淺淡的溫柔。

  “停了。”

  “天上有沒有月亮?”

  天色沉沉,一絲星鬥也無,哪裡來的月亮?

  他答:“有。”

  “外面……是什麼樣的?”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禾晏露出了今夜第一個微笑,“真好。”

  她聽見身側的人問:“不想死了?”

  “不想了。”

  “不想死就回家吧。”他道,一把將禾晏拉了起來。禾晏下意識的要抓住他的手,那只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已經極快的松開。

  肖玨走到飛奴身前,低聲吩咐:“人送到大嫂房裡,讓大嫂送回去,我是男子,不便出面。”

  飛奴應下。

  要走時,忽然又加了一句:“警告許之恆,叫他別做的太過分。”

  這是要為禾晏出頭的意思了。

  飛奴過來,要扶著禾晏,禾晏似有所覺對方要離開,伸手探向那人的方向,她道:“……謝謝你,你是誰啊?”

  他沒有說話,禾晏只來得及抓住一片袖子的一角,從她手中滑過去了,冰涼而柔軟,像月光一樣。

  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她恍惚看見了光,溫暖又涼薄,熾熱而明亮,沒有半分責備,耐心的、包容的、一眼看穿了她所有的秘密,又將她溫柔包裹。

  她到最後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

  那是禾晏度過的,最糟糕的一個中秋,滿身泥濘,蓬頭垢面,與絕境只差一絲一毫,慶幸的是,月亮一直在她身邊。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但那天晚上的月色真美,那點纖薄而柔軟的光,一直溫暖了她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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