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台醒來後,王天風直接把行李扔給了明台:“走吧,明少爺,現在就走!”明台很是意外,沒想到期望已久的自由會來得如此之快:“不送我去軍法處了?”“是軍人才配去軍法處!”明台臉色突然一沉。“你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人,而我是一個嚴謹刻板的人。我想,我們之間的師生緣分到此為止了。”明台沉著一張臉,不說一句話。
“現在是戰時階段,武漢失守了,戰事轉入相持。南京偽政府蠢蠢欲動,上海一片腥風血雨,人命微妙不足道。重慶大轟炸,你也親身經歷了,我們沒有多余的力氣耗在一個……”王天風想說“逃兵”,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一個……少爺身上,你的確不屬於這裡,回香港念書去吧。”明台心裡頓生慌亂,他不想看到王天風一副沮喪面孔,他想為什麼王天風不罵自己呢?難道他已經不屑罵了?想到這裡,心裡不由升起一股氣。
“一會兒我會叫於曼麗來跟你道個別,通行證我會給你准備好,司機會把你直接送到山下,一路順風。”王天風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我就不送了。”看著王天風落寞的背影,明台心上湧起一陣酸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該留還是要走,只知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醫務室外的草坪上,於曼麗緩步向王天風走過來。“老師。”於曼麗眼睛有些紅腫,像是哭過。
“我希望你能勸勸明台,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有些秘密往往是因為我們不願意去打破,而開始制造謊言。為了維護某些秘密而存在的謊言,如同滾雪球,越滾越大,有什麼意義呢?”王天風盯著於曼麗的眼睛說:“洗不干淨的底就算丟到清水池去,依然是髒的。”於曼麗有些顫抖。“你不能逃避制裁!你背叛了他,他卻原諒了你。你跌跌撞撞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明台有可能因為你的脫逃而喪命!自私自利的女人!”“如果我利用自己悲慘的身世留下他,無異於卑鄙地謀殺他的‘自由’,而我將成為永不得救的罪人。”於曼麗低著頭,語氣中充滿著倔強。
“錦瑟?”明台訝異地看了看錢袋上的名字,又看了看於曼麗。“是我的小名。”於曼麗羞澀地問道,“好聽嗎?”明台點點頭:“嗯,很別致。”“將來你要想起我了,不妨看看這個錢袋,也是一個念想吧。”“我要想你了,會來看你的。”於曼麗眉宇間朦朧得有了三分喜悅:“那個時候,草都綠綠蔥蔥了,也挺好的。”明台撫摸著錢袋,注視著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的行程很緊,我不久耽擱了。不過,臨行前,我想……”於曼麗猶疑了一下,“給明少爺唱一曲。”明台有些恍惚,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仔細地看著她,笑容裡隱約帶了三分媚骨七分妖嬈。明台強作鎮定,心想:難怪有人說女子具有多面,居然在一笑一顰中蹭出了“情色”味道。
於曼麗站到病房中間,掏出一方湘繡手絹,低回婉轉地用湖南小調唱了起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聲音很低,很甜潤,明台感覺一股陰冷之氣順著全身毛孔往裡鑽。
於曼麗唱著唱著靠近明台,滾燙的唇貼上他的唇,明台的頭不自覺偏向一邊。於曼麗的淚水掛在睫毛上,看著她的樣子,明台又有些不忍,吻在了她的額頭上。
“將來你有機會到香港,記得來找我。”明台喃喃道。
於曼麗不說話,只是定睛地看著,眼前這張與自己只有幾釐米距離的俊秀臉龐。
軍車飛馳在崎嶇的山路上,明台坐在軍車裡,腦海裡反復想著於曼麗在自己跟前說的幾句話。“會想我嗎?”“記得我。”“記得來看我。”“別忘了我。”一句一句,至情流溢,直達深衷。
王天風站在山頭,看著載著明台的軍車漸行漸遠,郭騎雲站在他旁邊不解地問道:“您就這麼放他走了?”“走,走哪兒去啊?自古華山路一條。進了軍統的門,死活都得披著這身皮,敬酒不吃吃罰酒。”王天風語氣裡有自負,更有郁積直瀉般的暢快,“布置好刑場,你看我今天晚上怎麼收拾他。”郭騎雲立正:“是,處座。”“跟老師動手,好啊,明少爺,我會告訴你,什麼是師道尊嚴。”軍車速度很快,沿途樹林披著斑駁的霞光,泥土上的落葉和山澗石壁都被霞光點燃,明台從未有過的歡愉和自由感浮上心頭。盡管前途一望蕭索,他始終相信荒原的盡頭就是城市大道,表情和心裡淨是重獲自由的喜悅。
軍車停在軍需庫門口,明台拿著行李走了進去。庫房是一個很寬闊的四合院,明台邊走邊喊:“有人嗎?”林參謀聽到聲音從房間裡走出來:“是明台吧?”明台回應道:“是。”“我剛接到軍校的電話,說你今天要下山,先吃點東西吧,還有換洗的便裝,軍裝是不能穿下山的。”“是,有勞您了,怎麼稱呼?”明台客氣道。“你叫我林參謀就好了。”林參謀一臉熱情,主動過來替明台拎行李,“走吧。”明台被林參謀帶到一間小屋裡,簡易的布置,“這裡原先是一個監獄,後來廢棄了,改建成一個臨時小型的軍需庫。山上軍校師生們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從這裡運上去的。”林參謀放下明台的行李,明台環顧了一圈,坐了下來。房間裡早已准備好酒菜,菜色比較簡單,只是一些青菜、白菜、豆芽和蛋羹。房間裡光線很暗,而且房間的造型很奇特,長長窄窄的。明台看見青色的地磚上有陳舊的滴瀝物,形成黑紅相間的不規則條紋,很壓抑,很邪惡,很醒目。牆上還有燒過的焦痕,氣氛很詭異。
“這屋子怎麼鬼氣森森的?”明台問。“這裡從前是關押女死囚的房間,你想,女人臨刑前,多有自殘、自毀的。聽說,死在這間屋子裡的不下五六個女人。”明台沒有多想:“哦,難怪。”“你知道錦瑟嗎?”林參謀故作無意地問道。“錦瑟?”明台有些疑惑,下意識捏了捏口袋裡的錢袋。
“當年曾經轟動一時,駭人聽聞的‘黑寡婦’錦瑟啊。”林參謀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她就關在這裡。”繼而往牆上一指,“喏,那裡有被執行死刑犯人的遺照,都嵌在牆壁的相框裡。原本啊,我是想都拆掉,太沉、太髒,我這裡人手又少,一偷懶,得,留到現在……”明台順著林參謀的手指方向看過去,於曼麗的照片赫然現於眼前,由於離牆壁還有些距離,他生怕自己看錯了,於是快步上前走了兩步,仔細辨別著上面的圖像和文字。
“殺人犯錦瑟,十九歲。民國二十七年正法。”
照片裡的於曼麗雙手被縛在背後,五花大綁,一臉堅毅,面帶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