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選擇(2)
這個詞語的靈感,主要來自於熊文燦先生。作為一個沒有兵力、沒有經驗的高級官員,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這裡,再找那裡,屬於純忽悠型。
但值得誇獎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時候,手下只有幾個兵,對面有一群海盜,二話不說,先找到了鄭芝龍,死乞白賴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後來有的官員彈劾他,說他是求賊),請客送禮,反復招安,終於招來了鄭芝龍。
雖然後來證明,鄭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當時,是絕對夠用了。後來他借助鄭大人的力量,殺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盜劉香,平定了海亂。
這種空手道的生意,估計熊大人是做上癮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時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戲,先here招降了劉國能,再用劉國能,there招降了張獻忠,hereandthere,無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這種生意有個問題,因為熊大人本人並無任何實力,只要here不行,或者there不行,他就不行了。
張獻忠就是個不行的人,按照他的習慣,投降的時候,就要想好幾時再造反,所以剛開始,他就不肯繳械。當然,這也有個說法,之所以不肯繳械,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罪孽深重,要留著自己這幾杆槍,為朝廷效力。
熊文燦倒是很高興,表揚了好幾次,後來他果真缺兵,去找張獻忠要幾千人幫忙,張獻忠又說還沒安頓好,先休整幾天。
張獻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谷城地區。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縣長了,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每天都要去縣城裡轉一圈,算是視察。他手下的兵也沒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練。
與此同時,張縣長也開始意識到,自己以前的行為是有錯誤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時候,都用蠻力,很少動腦子,且部隊文化太低,沒有讀過兵法。為了加強理論教育,保證將來再造反的時候,有相當的理論基礎,他找來了一個叫做潘獨鰲的秀才,給他當軍師。
這位潘獨鰲到底何許人也,待查。估計是個吳用型的人物,應該是幾次舉人沒考上,又想干點兒事,就開始全心全意地給張獻忠干活,具體說就是教書,每天晚上,在張縣長的統一帶領下,大大小小的頭目們跑去聽課,課程有好幾門,比如孫子兵法等。學習完後,張縣長還要大家寫出學習心得,結合實際(比如再次造反後,該怎麼打仗),分析討論,學習氣氛非常濃烈。
但他所干過最猖狂的事,還是下面這件事。
崇禎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谷城知縣阮之鈿接到報告,說谷城來了個人,正在和張獻忠見面。
阮縣令的職責是監視張獻忠,加上他還比較盡責,就派了個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誰來了,談了些什麼。
沒過多久,那人就回來了,他說談了些什麼,就不太知道了,但來的那個人,他認出來了。
誰?
李自成。
阮知縣差點兒暈過去。
按照常理,自從一年前被打垮後,李自成應該躲在山溝裡艱苦樸素,怎麼會出來呢?還這麼大搖大擺地見張獻忠。
讓人難以想像,這個來訪者確實是李自成,他是來找張獻忠要援助的。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這麼在谷城待了幾天,都沒人管,又大搖大擺地走了。
其實不是沒人管,是沒法管。
張獻忠之所以囂張,是因為他手下還有幾萬人。而熊大人,我說過,他的主要能力,就是這裡、那裡地忽悠,要真拿刀收拾張縣長,就沒轍了。
而且更麻煩的是,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
在明末農民起義的許多頭領裡,張頭領是個異類,異就異在他不太像綠林好漢,反而很像官僚。
比如他在投降後,就馬上馬不停蹄地開始送禮。從熊文燦開始,每個月都要去孝敬幾趟。而且他還喜歡串門,聯絡感情,連遠在京城的諸位大人,他也沒忘了,經常派人去送點兒孝敬。所以每次有什麼事,他都知道得比較早。
此外,張縣長還很講禮數。據某些史料講,他去見上級官員時,還行下跪禮,且非常周到。具有如此天賦,竟然干了這個,實在選錯了行。
古語有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張縣長的心,似乎也差不多了,從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只不過遲早而已。比如左良玉,曾多次上疏,要求解決張獻忠,還有阮知縣,找熊文燦講了幾次,熊大人沒理他,結果氣得阮大人回家自盡了。
總之,無論誰說張獻忠要反,熊文燦都表示,這是沒可能的,張獻忠絕不會反。
對此,許多史料都奮筆疾書,說熊大人是白痴,是智商有問題。
我覺得這麼說,是典型的人身攻擊,熊大人連忽悠都能玩,絕非白痴。他之所以始終不相信張獻忠會反,是因為他不能相信。
我相信,此時此刻,熊文燦的腦海裡,經常出現這樣一番對話,對話的時間是兩年前,熊大人剛剛接到調令,在以找死的覺悟准備赴任之前。
對話的地點,是廬山。對話的人,是個和尚,叫做空隱。
熊文燦跑去了廬山,找到空隱,似乎是想算卦,然而還沒等他說話,空隱和尚就先說了:
“你錯了(公誤矣)!”
怎麼個錯法呢?
“你估量估量,你有能搞定流賊的士兵嗎(自度所將兵足制賊死命乎)?”
“不能。”
“有能夠指揮大局,獨當一面的將領嗎(有可屬大事、當一面、不煩指揮而定者乎)?”
“沒有。”
按照上下文的關系,下一句話應該是:
那你還干個屁啊!
但空隱畢竟是文明人,用了比較委婉的說法(似乎也沒太委婉):
“你兩樣都無,上面(指皇帝)又這麼器重你,一旦你搞不定,要殺頭的!”
熊文燦比較昏,等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
“招撫可以嗎?”
然而,空隱回答:
“我料定你一定會招撫,但是請你記住,海賊不同流賊,你一定要慎重!”
這段對話雖然比較玄乎,但出自正統史料,並非雜談筆記,所以可信度相當高。空隱提到的所謂海賊,指的就是鄭芝龍,而流賊,就不用多說了。
他的意思很明確,熊大人你能招降海上的,卻未必能招降地上的。可問題是,熊大人只有忽悠的能耐,就算海陸空一起來,他也只能招撫。外加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無論如何,死撐都要撐下去。
死撐的結果,就是撐死。
張獻忠之所以投降,不過是避避風頭,現在風頭過去,趕巧清軍打進來,孫傳庭和洪承疇兩大巨頭都到遼東,千載難逢,決不能錯過。
於是,崇禎十二年(1639)五月,正當崇禎兄收拾清軍進攻殘局的時候,張獻忠再次反叛,攻占谷城。
谷城知縣阮之鈿真是好樣的,雖然他此前服毒自盡,沒有死成,又搶救過來了。但事到臨頭,很有點兒士大夫精神,張獻忠的軍隊攻入縣城,大家都跑了,他不跑。非但不跑,就坐在家裡等著。讓他投降,不降,殺身成仁。
很明顯,張獻忠起兵,是有著充分准備的,因為他第一個目標,並非四周的州縣,而是曹操。
以“曹操”作為外號,對羅汝才而言,是比較貼切的,作為明末三大頭領之一,他很有點兒水平,作戰極狡猾,部下精銳,所以張獻忠在起兵之前,先要拉上他。
羅汝才效率很高,張獻忠剛反,他就反,並與張獻忠會師,准備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繼續奮鬥。
順道說一句,張獻忠同志在離開谷城前,干的最後一件事,是貼布告。布告的內容,是一張名單,包括這幾年他送出去的賄賂、金額,以及受賄人的名字,全部一清二楚,詔告天下。
不該收的,終究要還。
我沒有看到那份布告,估計熊文燦同志的名字,應該名列前茅。但此時此刻,受賄是個小問題,瀆職才是大問題。
熊文燦還算反應快,而且他很幸運,因為當時世上,能與張獻忠、羅汝才匹敵的人,不會超過五個,而在他的手下,就有一個。
在眾多頭領中,左良玉最討厭,也最喜歡的,就是張獻忠。
他討厭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太鬧騰。他喜歡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雖然鬧騰,卻比較好打。他能當上總兵,基本就是靠打張獻忠,且無論張頭領狀態如何,心情好壞,只要遇到他,就是必敗無疑。
所以左總兵毅然決定,雖說熊大人很蠢,但看在張獻忠的份兒上,還是要去打打。
幾天後,左良玉率軍,與張獻忠、羅汝才在襄陽附近遭遇,雙方發生激戰,慘敗——左良玉。
所謂慘敗,意思是,左良玉帶著很多人去,只帶著很少人跑回來。
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太過囂張,瞧不上張獻忠,結果被人打了埋伏。
這次失敗還導致了兩個後果:一、由於左良玉跑得太過狼狽,丟了自己的官印,當年這玩意兒丟了,是沒法補辦的,所以不會刻公章的左總兵很郁悶。二、熊文燦把官丟了,縱橫忽海幾十年,終於把自己忽了下去。
一個月後,崇禎下令,免去熊文燦的職務,找了個人代替他,將其逮捕入獄,一年後,斬首。
代替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逮捕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如果你還記得,當年推舉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
從頭到尾,左轉左轉左轉左轉,結果就是個圈,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個選擇。
崇禎十二年(1639)九月,楊嗣昌出征。
明朝有史以來,所有出征的將領中,派頭最大的,估計就是他了,當時他的職務,是東閣大學士,給他送行的,是皇帝本人,還跟他喝了好幾杯,才送他上路。
崇禎是個很容易激動的人,激動到十幾年裡,能換幾十個內閣大學士,此外,他的疑心很重,很難相信人。
而他唯一相信,且始終相信的人,只有楊嗣昌。在他看來,這個人可信,且可靠。
可信的人,未必可靠。
對於崇禎的厚愛,楊嗣昌很感動,據史料說,他當時就哭了,且哭得很傷心、很動容,表示一定完成任務,不辜負領導的期望。
當然,光哭是不夠的,哭完之後,他還向崇禎要了兩樣東西,一樣給自己的:上方寶劍,另一樣是給左良玉的:平賊將軍印。
然後,楊嗣昌離開了京城,離開了崇禎的視線,此一去,即是永別。
崇禎十二年(1639)十月,楊嗣昌到達襄陽,第一件事,是開會。與會人員包括總督以及所有高級將領。楊嗣昌還反復交代,大家都要來,要開一次團結的大會。
人都來了,會議開始,楊嗣昌的第一句話是:逮捕熊文燦,押送回京,立即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