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勇氣(1)
仇鸞的這一生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奈。
這位兄台是世襲的侯爵,這個爵位得來實屬不易,他的先輩仇鉞先生東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亂後,又跑到京郊去打劉六、劉七(農民起義),最後還被分配去邊界站崗喝風,才混到了這張長期飯票。
仇鸞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干,可是無奈啊,他實在不是那塊料。守甘肅,玩忽職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談判,守北京,還是談判。
這已不是單純的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仇先生用事實證明,他本來就是個窩囊到底的廢物。
當然,其實偶爾仇鸞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經做過嘗試,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帶領大軍出塞,在經過一個叫貓兒莊的地方時,遇上了敵人。仇鸞從容不迫地參加戰鬥,在他的英明指揮下,最終此戰以明軍陣亡二百余人,傷二百二十人的戰績告終。
事後,仇鸞自豪地上報朝廷請功,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戰功還算顯赫——斬殺敵人五個。
人賤到這個地步,可算是天下無敵了。
可這位賤兄運氣竟然還不錯,“庚戌之變”後,最該被追究責任的他竟然逃了過去,還被封為大將軍,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風光無限的仇鸞越發驕橫,連嚴嵩也不放在眼裡,見到他竟敢呼來喝去,悔青了腸子的嚴嵩萬沒料到,這頭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當紅,無論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氣吞聲。
政壇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漲必然暴跌,仇鸞耍威風的時候,高拱正在東宮當教書先生,張居正還在新單位打掃衛生,其余四位絕頂高手都在一旁裝孫子,而以仇先生這樣的白痴資質,竟然如此囂張,是因為他根本不懂官場的第一原則——穩。
不穩就必然倒霉,仇鸞兄的厄運很快就到了。
他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卻不能光榮退休,畢竟是武將,受到表揚之後還得回去賣命。可是仇兄實在太不堅挺,總是在邊界上被俺答追著跑,為一勞永逸,他創造性地提出了馬市的建議。
這一建議的提出充分證明,仇鸞先生沒有鷹的眼睛、豹的速度,卻有著豬的腦子。
所謂馬市,就是明朝給俺答貨物,俺答給明朝馬,看上去很公平,實際上是一種勒索,因為仇鸞沒有實力,俺答隨便給幾匹爛馬,就敢獅子大開口,不給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門牙,也只能往肚裡吞。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誠信兩字怎麼寫,雖然簽了合同,卻從不執行,拿了大明的東西,該搶的還去搶,星期天也不休息。
邊界越來越亂,財物越丟越多,局勢已經無法控制了,仇鸞頭暈腦漲,得了重病。不過這位仁兄病中神志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蔣應奎奉命暫時執掌大將軍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還拖著不給。
賴賬是暫時的,不久之後,他會連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諭令,全文意思簡明扼要——沒收兵權,回京候審!
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根據內線通報,向皇帝告狀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關系密切的徐階。
仇鸞連氣帶病,就此一命嗚呼,跑到地府去跟閻王大人談判了。
仇大將軍其實並不知道,在徐階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塊大肥肉。徐尚書對人一貫和氣,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藹可親。而仇鸞受到的禮遇程度,僅次於嚴嵩大人。
徐階之所以想除掉仇鸞,原因是這個家伙太可恨,明明啥也不會,卻冒功請賞禍害國家,而且他也是當年害死夏言的幫凶之一,自然不在話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鸞可以獲取更多的資本,不但能贏得皇帝的信任,還能增加威信,拉攏百官,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
於是打定主意的徐階看准了時機,一口氣把甘肅失職、大同談判、北京密謀全都兜了出來,算了總賬。
嘉靖憤怒至極,馬上下令仇鸞回京交待問題,並收繳其兵權。
緊盯著仇鸞的,還有嚴嵩,當他得知仇鸞已經失勢時,立刻找來了陸炳,准備把仇鸞一舉解決。
陸炳不愧為第一錦衣衛,辦事效率極高,在錦衣衛特務的努力挖掘下,仇鸞先生從小到大干過的壞事全都被挖了出來,什麼通敵賣國、貪污受賄、調戲婦女等等無所不包。
勝券在握的嚴嵩覲見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將以上罪狀詳細告知,嘉靖氣急敗壞,當即下達命令:
將仇鸞的屍首(此時已病死)挖出來,砍掉腦袋,巡視九邊!
看著滿臉殺氣的皇帝,嚴嵩決定趁熱打鐵,借刀解決自己的心頭之患:
“據臣所知,徐階與仇鸞平日關系緊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嚴嵩萬萬沒有想到,聽到這句話的皇帝突然消彌了憤怒,展露出一副陰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著交給了嚴嵩:
“你看看吧。”
嚴嵩打開了文書,看到了那個醒目的落款——徐階。
文淵閣大學士、內閣首輔、少師嚴嵩終於害怕了,他打了個寒戰,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諷的笑容中離去。
他已經明白了,那個沉默的人,那個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並不是一個政治暴發戶,更不是投機者。
他是一個有企圖的權力野心家,是一個不亞於自己的權謀高手。他所謀奪的,並不只是一個尚書或是內閣學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內閣首輔。
必須徹底地消滅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後證明,嚴嵩正確地判斷了徐階的能力,卻錯估了他的目的,這位徐兄弟想要的絕不只是他的官位。
嚴嵩回到家裡,將自己的意圖告訴了奇才嚴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這位獨眼兒子竟然告訴他,不要和徐階公開對抗了。
“為什麼?”
“他已成氣候,動不得了。”
嚴世蕃確實不負才名,這個論斷十分准確,此時的徐階已今非昔比,他現在的頭銜全稱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從一品)、內閣次輔徐階。
天子之下的第二號人物,鬥敗仇鸞的英雄,皇帝的貼身親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試試。
很難對付,但並非不能對付,嚴世蕃客觀分析形勢後,想出了一條對策——壓制。
畢竟嚴嵩仍是首輔,不但有皇帝的信任,還有為數眾多的同黨和特務,只要死死盯住徐階,束縛住他的行動,無須大動干戈,等到風頭一過,這位政治新貴就將被徹底扼殺。
這條策略充分地表現了嚴世蕃先生的鬥爭水平,事實證明,這個軟刀子殺人的計謀十分有效,扶搖直上的徐階沒有對手,也沒有人和他公開作對,但在暗地裡,卻有無數雙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更讓他郁悶的是,在處理朝廷公務時,無論他提出什麼意見方案,總是被無理駁回,而面對這一切,他毫無辦法。
因為在明代的內閣中,首輔和次輔雖然都是內閣成員,但說話算數的只有首輔,如果攤上個難伺候的首輔,其余的內閣成員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兒了,不服還不行,官大一級壓死你。
就這麼來來往往,徐階被壓得喘不過氣,嚴嵩也無法趕盡殺絕,政局再次進入了僵持狀態。
旁觀者
當徐階竭盡全力與嚴嵩生死相搏的時候,其余五位絕頂高手卻有著不同的表現。
徐階的最大敵人是嚴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時,嚴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還行,沒有老年痴呆的跡像,但論鬥智水平,是無法與徐階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劃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於嚴世蕃,如果沒有這個獨眼兒子,估計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閑的人是楊博,他已經暫時脫離政壇,調任兵部左侍郎,專職干起了軍事,不過這位仁兄平生有一個最討厭的人——仇鸞,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書彈劾仇先生三十條罪狀(比陸炳還多),恨屋及烏,對於嚴嵩一伙,他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感。
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階,但也僅此而已,楊博先生是官場老油條,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也不想和嚴嵩公開作對。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支持徐階的(僅限於精神層面)。
最憤怒的人,是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當上了編修,在親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燒殺的一幕幕慘像後,這位二十多歲的翰林官已然成為了一名標准意義上的憤青。
作為徐階的學生,他曾多次寫信給自己的老師,希望他挺身而出,對抗鏟除禍國殃民的嚴黨,卻從未得到明確的答復。他不了解徐階,也不了解自己:此時的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憤怒是毫無用處的。
相對於張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聰明得多了,剛滿四十歲的他雖然外表沉默寡言,卻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他十分清楚鬥爭形勢和政局走向,在這六個人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間派。
他既不投靠占優勢的嚴嵩,也不理會隱忍的徐階,外面風高浪湧,他卻紋絲不動,因為他早已在錯綜復雜的局勢中,找到了最終制勝的法寶。
嘉靖三十一年(1552),飽讀詩書的高拱離開翰林院,成為了裕王的講官,他十分努力地工作,用心教導裕王,日夜不離,深得裕王信任。
無利不起早,高拱如此盡心盡力,其實原因十分簡單,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
兩人都生於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個月。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六人之中,最為苦惱的人其實是陸炳。
在許多人眼裡,陸炳是嚴嵩的爪牙,聽從嚴黨的指揮,實際情況絕非如此。
事實上,陸炳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此人不但心思縝密,精明強干,還善於在朝中結交朋友,人脈甚廣。
更為重要的是,這位手握錦衣衛的特務頭目,還擔當著一個極為機密的任務。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裡煉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關鍵就在於陸炳。
在這位兄弟的統領下,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錦衣衛臥底,連嚴嵩、徐階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嚴嵩來求他幫忙的時候,總是十分客氣,時不時還得給他送禮,唯恐得罪了這位大特務,哪天心血來潮,在他的院子裡塞幾件龍袍兵器,那麻煩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隱私,然而強勢的陸炳,卻並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身為名門之後,陸炳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忠奸善惡,是非分明。而在進入官場後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准則做出了判斷:嚴嵩是壞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權力和利益面前,他改變了自己的初衷,與嚴嵩合謀,最終害死了夏言。
對於這件事情,嚴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陸炳卻是引以為恥,羞於提及。
嚴嵩和陸炳都是搞經濟的高手,具體手法卻大不相同,嚴嵩貧富通吃、老少鹹宜,陸炳卻只向為富不仁的大戶下手,從不為難窮人,而且他還經常拿錢出來接濟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發怒要整人,他會站出來說情保全,絕不落井下石。
應該說,陸炳大致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現實的利益面前,良心實在不太值錢。
隨著嚴黨的不斷壯大,國家禍患的日益嚴重,陸炳的立場也在不斷搖擺著,但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著與嚴黨的合作關系,直到沈鍊事件的發生。
沈鍊,是一位錦衣衛。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在地方干了幾年縣長,幾經曲折之後加入錦衣衛,成為了陸炳的手下。
在眾多的錦衣衛中,沈鍊算是個十分奇特的人,他為人剛正,嫉惡如仇,明明是個特務,卻比言官還積極,經常上書議論時政。一般說來,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特務機關混下去,可更為奇特的是,最高長官陸炳居然十分欣賞他的個性,認定他是個人才,不但不難為他,反而處處加以維護。
當時的沈鍊任職錦衣衛經歷,只是錦衣衛中的一個基層干部,長得也沒啥特點,丟到人堆裡就找不著了,但事實證明,陸炳的眼光沒有錯,沈鍊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在“庚戌之變”中,他第一次嶄露了頭角。
當時俺答圍城,要求入貢,而那封所謂的入貢書,跟勒索信屬於同一性質,措辭蠻橫,極端無禮。
可是當皇帝傳旨,要大臣討論入貢問題時,只有司業趙貞吉(王門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其余的老狐狸們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這片沉默中,沈鍊站了出來,公開支持趙貞吉的意見。
沈鍊的出現讓眾人吃了一驚,而之前打死也不說的吏部尚書夏邦謨此刻卻突然跳出來,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閣下現任何官?”
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個什麼屁官,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沈鍊鎮定自若地大聲答道:
“我是從七品錦衣衛經歷沈鍊,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浩然正氣,聲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書無顏面對從七品的經歷,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鍊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場的人,也贏得了陸炳的尊重。此後,陸炳安排沈鍊作為他的貼身侍從,隨同進出各處。
陸炳這樣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為了保護這位直性子的下屬,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萬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因為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嚴嵩的家。
沈鍊秉性剛直,遇到小奸小惡都要去插一腳,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況是嚴嵩這種大奸大惡的巨型花崗岩,所以每次到大貪官嚴嵩家吃飯,他總是“不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還跟嚴世蕃干過幾仗。但他畢竟是陸炳的人,嚴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麼樣。
然而事情最終激化了,在親眼目睹“庚戌之變”的恥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慘劇後,沈鍊終於忍無可忍,一次醉酒之後,他憤然寫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歷數嚴嵩十大罪狀,噴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