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回家(1)
在我們的印像中,建立不世奇功的於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
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於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一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
於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裡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於謙卻拒絕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麼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
朱祁鈺無奈,只得依從了他。而於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
於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於謙是從一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只能糊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裡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於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余資)。
但就是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於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裡挑骨頭,找借口罵他。
第一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祿之人”。
這位仁兄很明顯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於謙、石亨輩”。
於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折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干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
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一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比如:“德勝門下之戰……迭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
還有更厲害的:“於謙自二品進一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
就這樣,於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只接受了一個從一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
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閑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定律: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罵一個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後代歷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一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像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一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
於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折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
其實於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
不管於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殺,歷史最終證明了他的偉大。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於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詬,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
到底他們干了什麼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一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
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復位,只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
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只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個一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折也沒什麼,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一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
他寫了一段什麼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
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麼會讓朱祁鈺生氣呢?
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
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一篇文章來答復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
這明顯是一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裡還寫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做是他的辯護詞:
“你的奏折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干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干的。”
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只好閉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這麼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面對這一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一個朝會,狠狠地訓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於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
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准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
“你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干什麼(屢以為言,何也)!”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復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衝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
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麼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麼,一時氣氛十分尷尬。
此時,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於謙。
事實上於謙也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只用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寧復有它!”
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於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
於謙的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只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
朱祁鈺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於謙連聲說道:“依你,依你(從汝)。”
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於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
計劃已訂,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
在這裡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
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一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一個職稱,讓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你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你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違天意,聽說你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一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麼多干什麼(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
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這樣,一個小官帶著一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
而千裡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
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注定無籍籍之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一時,並在歷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
傳奇的對話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裡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
君臣見面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
雙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歷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
朱祁鎮:太後(孫太後)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後(錢皇後)好嗎?
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
朱祁鎮:這裡冷,衣服不夠,你帶了衣服來沒有?
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
朱祁鎮:……
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
朱祁鎮:這裡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帶吃的來了嗎?
李實:不好意思,沒有。
朱祁鎮:……
李實:臣這裡隨身帶有幾鬥米,太上皇先吃著吧。
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你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裡都待了一年了,你們怎麼不來接我啊?
李實:臣不知道。
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你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只要能夠回去,哪怕是只做一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
說到這裡,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
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
朱祁鎮開始了見面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
李實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問題一:
太上皇住在這裡,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問題二:
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
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
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一的辯詞:
“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
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一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
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
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麼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
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麼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
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著說道:你回去告訴皇帝,只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
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只是個芝麻官,哪裡有這樣的發言權!
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麼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一段話:
“太上皇帝留在這裡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閑人,你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
一個不知所謂的使者,一個哭泣的太上皇,一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
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他的帳篷裡,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一個芝麻官,這次不但升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面,罵了一把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