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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悟道(2)

  

  於是,天資聰慧、進士出身的王哲學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這還沒完,還有一場更為嚴峻的生死考驗在等待著他。

  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並不肯就此甘休,為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准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這一招確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並不真正了解王守仁。這位兄台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為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為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為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面臨著一個更為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麼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只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裡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余,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於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的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干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並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為他已經在中央掛了號,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板的讀書人,他並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只希望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足跡,好好讀書做人,將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隱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代。

  於是他連夜啟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父親老了。

  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礪,當年那個一本正經板著臉訓人的中年人已經變成了白發蒼蒼、滿面風霜的老人。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為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斷地抹著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致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丟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欣慰頷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余年的不懈“鬥爭”,王華終於了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為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王守仁嘆了口氣:

  “我在這裡只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個地方隱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裡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於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別了父親,王守仁帶領著隨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驛站的道路。在那裡,他將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並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長向著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於他的父親是高級干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隨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麼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歡歌笑語不斷,只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裡,去干什麼。

  走著走著,隨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隨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裡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對著隨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著猶豫不決的隨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布谷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裡,五雲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裡,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為!”王守仁大笑著。

  在這振聾發聵的笑聲中,隨從們開始收拾行裝,快步上前,趕上了王守仁的腳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當他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裡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驛站。

  當他來到此地,准備接任驛站職位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裡確是龍場。”

  “驛丞在哪裡?”

  “就是我。”

  “那驛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麼會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裡應該是有驛卒的!”

  老頭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裡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裡確實沒有啊。”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麼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裡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為什麼?”

  “這裡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凶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裡來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余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內部解決。”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於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麼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裡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制,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裡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於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面對著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隨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裡,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當隨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分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面對著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為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並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裡呢?十余年不間斷地尋找、沉思,不斷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為了衝破這最後的難關,他制造了一個特別的石槨,每天除了干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裡面,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格物窮理!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他失望了,怎麼“格”,這個理就是不出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逐漸變得急躁、憤怒,脾氣越來越差,隨從們看見他都要繞路走。

  終於,在那個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滿達到了頂點。

  黑暗已經籠罩了寂靜的山谷,看著破爛的房舍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年近中年、一事無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信念終於崩潰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風華少年,他曾經有著輝煌的仕途、光榮的出身、眾人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他而去。

  最讓人痛苦和絕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賜予,然後再一一拿走。

  十幾年來,唯一支撐著他的只有成為聖賢的願望。但事實是殘酷的,多年的努力看來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漸稀少的頭發,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矢志不移,追尋聖賢,錯了嗎?

  仗義執言,挺身而出,錯了嗎?

  沒有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那上天為何要奪走我的榮華,羞辱我的尊嚴,使我至此山窮水盡之地步?

  既然你決意奪去我的一切,當時為何又給予我所有?

  奪走你的一切,只因為我要給你的更多。

  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為讓你知曉世間百態。

  使你困窘潦倒,身處絕境,只為讓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奪走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才能擺脫人世間之一切浮躁與誘惑,經受千錘百煉,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為我即將給你的並非富甲一方的財富,也不是號令天下的權勢,卻是這世間最為珍貴神秘的寶物——終極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扎著,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竹子裡沒有,花園裡沒有,名山大川裡沒有,南京沒有,北京沒有,杭州沒有,貴州也沒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谷中,在這個死一般寧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內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谷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於在他人生最為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此一瞬已是永恆。

  我歷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於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了,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並非存於萬物,也無須存於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它在這個幽靜的夜晚,誕生於僻靜而不為人知的山谷,悄無聲息,但它的光芒終將照耀整個世界,它的智慧將成為無數人前進的向導。

  王守仁成功了,歷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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