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蘭從年輕起就征戰沙場,經驗豐富。坐在馬背上奔馳了片刻,他就意識到了馬鐙的意義。
特別是對以白刃衝擊為主的重騎兵來說。
大夏沿襲希腊騎兵的戰鬥方式,騎射一直不是重點。希腊人以步兵方陣馳名天下,也以步兵方陣征戰四方,對步兵的運用達到了極致,對騎兵卻一直不太重視。並不是希腊人不想發展騎兵,而是條件所限。
希腊多山,馬匹來源不多,天生就不具備發展騎兵的基礎。等馬其頓人控制希腊,騎兵才進入希腊的軍事陣列,而且以北部的野蠻人為主。亞歷山大建立了伙伴騎兵,這些貴族子弟才有足夠的財力購買馬匹,裝備武器,也有足夠的忠誠,可以確保不會像野蠻人一樣朝三暮四。
從那以後,騎兵才成為希腊軍的主力,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希腊騎兵喜歡持矛衝鋒,一決勝負,而不是騎射進行騷擾。貴族子弟組成的精銳力量要麼不出手,出手就是定勝負,誰稀罕做游擊啊。
比起騎射的游牧民族,重騎兵更迫切的需要能在馬背上坐穩,一旦從馬背上摔下去,幾乎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非死即殘。而重騎兵的短處也很明顯,在與月氏人的輕騎兵對抗時,他們追,追不上,戰,也沒必勝的把握,常常處於下風,漸漸衰落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有了馬鐙,情況可能完全不同,至少在正面衝撞的時候,重騎兵的優勢可以得以發揮。
女兒莫蘇耶耶說得不錯,梁嘯是一個傳奇般的勇士,他能給大夏帶來復興的機會。一個簡單的馬鐙就解決了重騎兵長久以來的困擾,讓人懊悔為什麼自己沒想到這麼簡單的方法,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
在馬背上,彌蘭想了很多,回到梁嘯面前時,笑容中的客套成份已經消失,多了幾分真誠。
“果然是一個好禮物。”彌蘭跳下馬,將馬韁扔給亞歷山大。“我立刻安排人打造五百副,將所有的重騎兵都裝備起來。”
“那我就提前恭祝將軍一展雄風,戰無不勝了。”
“哈哈,但願如此。”彌蘭親熱地拉著梁嘯的手臂。“如果你能幫助我的話,我想這一天也許不會太久。”
“只要將軍不嫌棄,我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彌蘭開心地放聲大笑,拉著梁嘯上馬,並肩則行。兩人的年齡雖然差一倍,事實上也有翁婿的身份,可都是戰士出身,一見如故。特別是梁嘯通曉希腊語,還向莫蘇耶耶學過不少禮節,減少了不少交流溝通上的麻煩,也讓彌蘭倍覺親切。
彌蘭問起了莫蘇耶耶的近況,對女兒遠嫁蔥嶺以東非常惋惜。對他來說,這個女兒等於是被阿留蘇搶走的,只不過運氣好,阿留蘇死了,她得了阿留蘇的遺產,現在又嫁給了梁嘯這樣的少年勇士。
彌蘭越看梁嘯越歡喜,兩人談軍事,談地理,談歷史,天南海北,古往今來,無所顧忌。
從彌蘭的講述中,梁嘯也了解到了不少新的情況,特別是有關大夏、月氏以西的塞琉古王朝,甚至還有一些羅馬的消息。只不過離得太遠,有很多消息都是多年以前的陳年舊事,包括梁嘯已經知道的希腊滅亡。更多的消息是與大夏密切相關的,比如塞琉古的安條克七世去年冬天在與帕提亞的戰鬥中戰死,比如大夏人對月氏人的戰爭連年不利,只能向南發展,准備進入天竺等等。
“對天竺的戰事順利嗎?”
“不太順利。”彌蘭連連搖頭。“路途遙遠,而且山路多,叢林密,運輸不便。天竺的天氣又熱又濕,將士們很不適合,他們還有像兵,戰馬聞到那些大像的味道就會亂陣,就算交戰,我們的騎兵也發揮不了優勢。那些大像太大了,簡直像一座移動的小城堡,我們的長矛也夠不著像背上的人,只能刺大像。可是像皮結實,很難刺穿,就算刺穿了,也只傷不著根本。”
梁嘯聽著聽著,嘴角漸漸露出微笑。這彌蘭看似粗豪,實際上該有的心眼兒一點也不少,不等他開口借兵,他就訴起了苦。
梁嘯也不著急。他雖然不像東方朔那樣智計百出,卻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既然敢來借兵,豈能沒有一點准備。既然彌蘭要訴苦,那就讓先訴個痛快吧,談判並不是以誰說得多、說得早為佳,傾聽也未嘗不是一種應對。
彌蘭說了一通,無非是天竺很難打,大夏兵力不足,已經難以為繼,歸根到底一句話,要借兵,恐怕不太可能,最多也只是像征性的借一點。
梁嘯也不作聲,只是聽著,不時的應和一兩句。直到彌蘭不說話,他才說道:“這麼說,你們對天竺是進攻,對月氏卻是防守,而且防守效果也不怎麼理想?”
“是的,月氏人兵力雄厚,騎兵又多,我們應付不來。進軍天竺,也是迫於無奈。”
“那為什麼不和月氏講和,莫蘇耶耶嫁給阿留蘇,你們和月氏還交戰?”
彌蘭長嘆一聲:“阿留蘇一直在蔥嶺以東,這裡的戰事由女王負責。女王似乎不怎麼喜歡莫蘇耶耶,和親之後,他們的攻勢反倒更猛了。若非如此,大王也不會將我調到這裡來作戰。”
梁嘯沉吟片刻。“這麼說來,征討天竺就是你們唯一的出路了。”
彌蘭一時無言以對。他誇大大夏的危機,本是想在梁嘯開口借兵之前埋下伏筆,好讓他不至於期望太高。可梁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不征討天竺,大夏就只要亡國一條路了?
面對彌蘭的疑問,梁嘯不慌不慌。“這麼說吧,大夏畏月氏如虎,可是月氏卻畏匈奴如虎,而匈奴人又畏我大漢如虎。眼下我大漢國內有些小困難,所以匈奴人還能喘息一陣子。再過幾年,我大漢出兵征討匈奴,匈奴人無處可逃,唯一的出路就是向西。”
彌蘭迷惑不解。說大夏的事呢,怎麼突然扯到大漢和匈奴了。
梁嘯跳下馬,在地上畫了個草圖,把大漢、匈奴以及烏孫、大宛、月氏、大夏的位置一一標注出來。千言萬語,不如一圖,看到這副示意圖,彌蘭一下子明白了梁嘯的意思,心裡咯噔一下。
“怪不得月氏人如此凶猛,原來也是為了避禍。”
梁嘯有些意外,感慨於彌蘭的聯想能力。不過,他沒有點破,相比於他告訴彌蘭的,彌蘭自然更相信他自己分析出來的結果。
“沒錯,月氏人也是在避禍。”梁嘯拍掉手上的塵土。“我覺得你們與其互相殘殺,不如講和,團結起來,一起和匈奴人戰鬥,這樣生存的希望也許更大一些。”
彌蘭摸著虯結的胡須,一聲不吭。
“月氏在北,大夏在南,如果匈奴人殺來,月氏首當其衝。如果能攔住匈奴人,月氏的損失也不小,大夏卻可以安然無恙。萬一攔不住匈奴人,那月氏恐怕也所剩無幾,無法對大夏造成了什麼威脅了。”
彌蘭點點頭。“話雖如此,月氏人願意結盟嗎?”
“我想女王會接受的。當初月氏和大宛交戰不休,我趕到月氏,也曾經勸得女王與大宛結盟,女王還派了五千騎支援大宛,抗擊匈奴人。事實證明,團結起來才有力量。若非如此,匈奴人此刻只怕已經占據大宛了。”
彌蘭打量了梁嘯片刻。“如果月氏人不肯結盟呢?”
“那就先滅了月氏。”梁嘯淡淡的說道:“月氏雖強,可是南有大夏,北有大宛,他腹背受敵,又能堅持什麼時候?大宛和大夏同源,你們結盟,應該沒什麼阻礙吧。”
“除了月氏,的確沒什麼阻礙。”彌蘭想了想。“你這個建議不錯,我和大王商量一下,盡快給你答復。”
“那就拜托將軍了。”梁嘯笑眯眯的說道:“如果能成功,我保證莫蘇耶耶和她的孩子將來會有立足之地,衣食無憂。只要有我吃的,就不會缺了她的。”
彌蘭看看梁嘯,哈哈大笑。
梁嘯也笑了。公私兩便,彌蘭根本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談判的技巧千變萬化,但歸根到底只有一條:威逼利誘。利害,從來都是決定的唯一依據,感情什麼的,都要往後讓一讓。
——
劉陵收到東方朔的文章,反復思考了很久,最後將文稿送到了竇嬰的面前。
竇嬰展卷而讀,陷入了沉思,眼神中多了幾分猶豫,卻又有一些火光閃現。
經過大半年的醞釀,很多問題其實已經呼之欲出,但是誰來捅破最後那層紙,又如何捅破,竇嬰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辦法。看起來參與辯論的人很多,其實還是以儒生為主,寫文章,講道理,沒人能比儒生強。史上留下文章著作的,大多有儒學底子。
竇嬰也是儒者,至少曾經是,但是經過那場牢獄之災後,他已經有所動搖,不再堅定的支持君權至上的大一統理論。但是讓他出言反對,他又信心不足。最適合寫這個文章的是董仲舒,但董仲舒最近忙於編著通史,一心要續聖人偉業,而且他也不肯自打耳光,所以誰來破局,就成了難題。
東方朔的文章給了他一個機會。
論文采,東方朔是當代文賦大家,即使是司馬相如也未必能超過他。論見識,在西域游歷幾年,見識絕對要比這些足跡未出大漢,甚至未出長安的書生強。別的不說,他在文章裡引述的希腊、羅馬制度就是很多人都不熟悉的,就算是竇嬰這樣對希腊有所了解的人,理解也沒有東方朔深刻。
很顯然,東方朔在見識這方面已經走到了很多人的前面,他寫的文章,自然也很多人都難以企及的高度。要想反駁他,你至少要有和他相當的見識。
竇嬰沒有立即給劉陵答復。他將文章抄了幾份,私下裡送給董仲舒、劉安等人傳閱,等了幾天,他才帶著一份文稿進了宮,求見天子。
天子看完文稿,也惴惴不安。他一眼就看穿了這篇文章的本質,看似針對張湯濫用刑罰,實際上直指法家的要害:以君主之意為法。換句話說,張湯最大的罪名不是枉法,而是揣摩上意。
天子通曉儒法,自然知道這個問題直中要害,而且絕無回避之理。更麻煩的事,這篇文章一下子把他推到了一個兩難境地。
如果認可這篇文章的觀點,重懲張湯,那以後執法者就不敢像張湯一樣揣測上意,按照他的指示判罪,這樣一來,天子對法律的支配權就會大大減弱,法律將凌駕於天子之上。
如果不認可這篇文章的觀點,維護張湯,那等於告訴天下人,張湯就是承旨斷案。那竇嬰會怎麼想?梁嘯會怎麼想?不僅如此,以前所有的案件,比如周亞夫案,都會成為朝廷的罪狀,哪怕他們的罪再明白不過,天下人也會認為那只是欲加之罪,天子要他們死,他們就只能死。
如此一來,誰還會把律法當回事,大家都來奉承上意吧。
聽起來很美,可是細想起來,這卻一點也不美。有機會接觸到天子的人,會把天子的旨意當成唯一准繩。而那些接觸不到天子的人呢?他們會把執法都當成唯一的主宰。換句話說,縣令會成為一個縣的皇帝,太守會成為一個郡的皇帝,而他則有可能被架空,虛有其表。
他就是再多的精力,也不可能管理整個天下,如果官吏們都不講規矩,只問上意,最後究竟是誰的上意呢?
更何況,就算他樂見其成,他也不可能正式承認這樣的制度正是他需要的。
剎那間,天子對東方朔恨得咬牙切齒。如果東方朔說得委婉一些,他還好有個周旋的余地。現在東方朔無遮無掩的說了出來,讓他一點退步也沒有。
“梁嘯知道這篇文章嗎?”
“從時間上來看,應該不知道。”
“東方朔現在究竟算什麼,梁嘯的門客?”
竇嬰沉默片刻:“梁嘯從來不招攬門客,東方朔最多只能算他的朋友。”
“同道為朋,同志為友。呵呵,果然是志同道合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