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九月的天氣,室內還是悶熱無比,也不知道是為何,寶鋆的臉上掛滿了汗珠,彌漫著藥香和甜膩的熏香,帷幔重重,後面傳來了隱隱的哭聲,顯然是家眷正在傷心沈桂芬即將離世,沈桂芬這個時候卻絲毫沒有提到後事和自己的家人,因為他雖然油盡燈枯,但是神智猶清,知道這個緊要關頭根本不是交代後事的時候,只要恭親王還繼續存在在中樞,他的後世子孫絕不會受委屈,所以就是到了最後時刻,他念念不忘的,還是自己這位追奉的議政王的前程,他的聲音十分清晰,絲毫沒有行將就木的意思,中氣十足,“急流勇退,乃是保全自身的不二法門,昔日西聖就搞過這麼一出,英宗皇帝親政,她把大權一股腦兒的交出來,既給了英宗皇帝最大的權柄,更是贏得了上下交口稱贊,無人不說好的,更是遠遁海外,給英宗皇帝最大的施政空間,如此以來,就算她偶爾干涉政事,別人也不會說什麼,只會稱贊西聖老佛爺掌控全局,朝廷的大事就偏不了。咳咳,我昔日想不通,以為這個議政王的頭銜也十分緊要,一定要爭,如此鬧得和英宗皇帝不可開交,有了一場大風波,如今瞧瞧,實在是沒必要。王爺如今已經是位極人臣了,若是那些不該有的心思,王爺也不會去做,世1襲1罔1替有了,這麼多年的領班軍機大臣,名譽也有了,也不用老是占著這個位置,高處不勝寒,退一步海闊天空啊。”
“退居終南山養望,王爺,這是極好的啊。”沈桂芬手翻了過來,抓住了恭親王的手,他瞪大了眼睛,“退一步,海闊天空,如今您和西聖之間出現了這麼大的裂縫,是會被有心人抓住的,”他搖了搖頭,“我雖在病中,可耳聰目明,外頭的消息我看的清楚,王爺您身在局中看不清楚,越南和八旗兩件事情,您和西聖的意思不一樣,這就足夠讓人起異心了,李保定,左季高,都是一樣,王爺您細想想,若是在同治朝,他們能夠如此嗎?曾國藩在軍機處也不過是爾爾。”
恭親王默然,他十分不贊同沈桂芬的建議,人在宦途,不進則退,若是這樣急流勇退,什麼人和事兒,將來都沒有自己說話的份兒,誰也不可能退,看看前朝的張居正,如何?也知道不能退,所以寧願搞得沸沸揚揚,把自己道德上的名聲都搞臭,也絕不丁憂回家,這無關於個人私利,只關於國家大政,關乎自己的執政理念有沒有貫徹實行下去。
但是這個時候,實在是不能夠和一個將死之人頂針,何況,這個還是自己昔日最得力的謀士,他的意思,多少是要聽一聽的,恭親王心裡不以為然,卻點點頭,“小山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那還有一個順字如何理解?”
沈桂芬和恭親王相處甚久,豈會看不出來恭親王只不過是面前點頭贊同,其實心裡是決計不會停的樣子,他十分失望,因為他認為這個是恭親王最好的法子,退下來悠游林泉幾年,遠離是非,以後再度出山,就如同王安石一般,“安石不出,奈蒼生何。”這樣攜大勢再度出山,誰都攔不住他,沈桂芬有句話存在心裡還沒說出來,如今的皇帝和太後並非親生,日後親政必然要在外朝尋找外援,那麼最適合的人選,除了恭親王之外,還能是誰?他的那個生父,如今看來,是一心要依附慈禧太後了。
只是人各有自己的主見和緣法,別人是強求不來的,沈桂芬慢慢說道,“那麼這個順字最是好辦,只要西聖的意思,王爺您都順從著就是。這說到底,還是關系著西聖的脾氣的緣故,從曾國藩死後追封郡王一事來看,只要是忠心為她辦事當差的,絕不會有什麼不好的下場,既然不怕兔死狗烹,不如就當個點頭相公,凡事遵從上旨,不要存了別苗頭爭雄雌的心思,這樣王爺也是無憂。那個左季高為何能夠深得西聖寵愛,”
“這,”聽到這樣的主意,恭親王越發不舒服了,若是不在其中,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想一想,這話聽著倒也靠譜,但是恭親王不覺得慈禧太後會對自己如何,他也不會覺得自己主持外朝這麼多年,會沒有立足之地,他原本想要反駁,但是見到沈桂芬渴求的眼神,心裡不由得一軟,更是一痛,戰事答應了又有何妨,“是,小山,我都聽你的,你這兩件事,再怎麼樣,我也要做到一條,不至於和宮裡頭生了衝突,你放心吧。”
沈桂芬放開了緊握著恭親王的手,他的力氣似乎一瞬間全部消失了,說了這些話,似乎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小山,”寶鋆連忙接話道,“你的身子不好,軍機處不能一直勞煩你,只是我們兩個,我不是一個可以出謀劃策的人,恭親王日理萬機,這軍機處還差一個張子房,你的意思,找誰來合適?”
這是托孤問孤之意了,沈桂芬想了想,說了一個人的名字,“禮部尚書潘祖蔭。”
潘祖蔭生長於北京,祖籍吳縣。他的祖父為乾隆癸醜科狀元潘世恩,官封太傅及武英殿大學士。他的父親潘曾綬,字紱庭,官至內閣侍讀。他的叔祖是乾隆乙卯科探花潘世璜。鹹豐二年一甲三名進士,探花,授編修。數掌文衡殿試,在南書房近四十年。如今是禮部尚書,此人到是也當得軍機大臣的身份,只不過不知是否合拍,潘祖蔭累世為宦,家室淵源,酷愛金石古籍等,所以一直掌管文淵閣和南書房,混在書房裡頭,倒也自得其樂。
恭親王的意思還要再找幾個旗人,於是他又問,“禮親王如何?還有奕劻。”
“牆頭草而已,”沈桂芬說了這麼一句話,隨即就低頭不言語了,恭親王有些納罕,正欲追問,卻發現沈桂芬的手已經擺在一邊,再探鼻孔,已經是離世了。
寶鋆頓時投手頓足嚎啕大哭,恭親王強忍著眼淚,把沈桂芬的手放回到了錦被之中然後起身出了內室,這時候不是哭的時候,上奏給宮中的遺折,沈桂芬的後世,這都是需要一一打點的,他親自坐鎮沈府,又叫了許多恭親王府的管事前來幫襯,雖然是人死如燈滅,但是恭親王的面子頂天,自然官員們不能不給,除了各部尚書王公大臣之外,沈桂芬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二甲第八名進士,同年的狀元是張之萬,李鴻章是二甲三十六名,沈葆楨是二甲三十九名,郭嵩燾是二甲六十名。除去逝世的沈葆楨,別的同年就算不在京中,府邸的管事人也要一一派人來慰問,不能失了禮數。
沈桂芬在軍機處之中權柄甚大,且多謀善斷,自文祥和曹毓瑛死後,實在是軍機處第一流的人物,借雲南軍需案來圍攻王文韶借此打擊左宗棠就是他最後一次華麗的籌謀,這次行動不僅砍去了左宗棠在軍機處的臂膀王文韶,更是將景廉這個原本搖擺不定的人拉到了恭親王的一邊,之後就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恭親王這才昏招疊出,引了一個翁同和進軍機處,又把南洋水師公司拱手讓給了張佩綸,所換來的不過是讓左宗棠離京而已,左宗棠也沒有把軍極大臣的位置卸下來,只要太後想到左宗棠的好處,一紙詔書就能夠把他召回來,也不是致仕返鄉養老,算不得全功。
寶鋆鼻涕眼淚的一大把走了進來,他從袖子裡掏出了手帕,抹了抹鼻子,顯然也是傷心的,“燕公、文山公、曹琢如、朱修伯,還在盛年,就這麼一個個的過世,卻留下了我這麼一個老不死的,何其不公也。”
恭親王心裡也慘然,說起來,這些年身邊的得力助手一個個的去世,想起來還真是有些意氣蕭索的味道,聯想到沈桂芬的話,若是掛冠而去,倒也免得落得人員凋零的傷感,只是這個念頭片刻就消彌無蹤,“小山的死後哀榮我們還是要幫他爭一爭的,且不忙說這些,佩衡公你身子好,這是福氣啊,要好好保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