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不會停止。”
程心打了個寒戰,也吃力地抬起頭來盯著關一帆。
“這就讓你害怕了?你以為銀河系和整個宇宙中只有太陽系在向二維跌落?呵呵……”
關一帆的冷笑又讓程心的心抽動了一下,她說:“要是這樣,你說的就不成立了,至少把降低空間維度作為武器這項不成立。從長遠看,這是同歸於盡的攻擊,如果這樣下去,發起維度攻擊的一方所在的空間遲早也要跌落到二維!”
長時間的沉默,直到程心喚了一聲:“關博士?”
“你太善良了。”關一帆輕輕地說。
“我不明白……”
“有一個選擇可以使維度攻擊者避免同歸於盡,你想想看。”
程心沉默許久後說:“我想不出來。”
程心又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中。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關一帆問。
程心確實在回憶。她想起了四百多年前,“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誤入四維空間碎塊時,探險隊與“魔戒”的對話,當時,關一帆就是探險隊的一員。
這片四維空間是你們建造的嗎?
你們說自己從海裡來,海是你們建造的嗎?
這麼說,這片四維空間對於你,或者說對於你的建造者,是類似於海洋的東西嗎?
是水窪,海干了。
為什麼這麼小的空間裡聚集了這麼多的飛船,或者說墓地?
海干了魚就要聚集在水窪裡,水窪也在干涸,魚都將消失。
所有的魚都在這裡嗎?
把海弄干的魚不在。
對不起,這話很費解。
把海弄干的魚在海干前上了陸地,從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為了戰爭的勝利,竟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嗎?”程心說,她很難想像在降低一個維度的空間中生活是什麼樣子,在二維空間中,世界萬物看上去只是幾根長短不一的線段,在三維世界生活過的人,真的可能使自己生活在一張沒有厚度的薄紙裡嗎?當然,三維空間的生活對四維世界的人來說也同樣無法想像。
程心得到的回答十分簡單。
“總比死了強。”關一帆說。
不顧程心的震驚,關一帆接著說下去:“光速也是被頻繁使用的規律武器,但為自己建造光墓或你說的黑域不在此列,那只是我們這些弱小的蟲子保命的舉動,神們不屑如此。在戰爭中,可以制造低光速黑洞把敵人封死在裡面;但更多還是用來防御,作為城牆和陷阱。有的低光速帶規模之大,橫穿整個星系旋臂,在恆星密集處,大量的低光速黑洞融為一體,連綿千萬光年,那是星際長城,無論多麼強大的艦隊,一旦陷進去就永遠出不來,這是很難逾越的障礙。”
“這樣下去會怎麼樣?”程心問。
“維度攻擊的結果,宇宙中二維空間的比例漸漸增加,終將超過三維空間,總有一天,第三個宏觀維度會完全消失,宇宙變成二維的。至於光速攻擊和防御,會使低光速區不斷增加,這些區域最後會在擴散中連為一體,它們中不同的慢光速會平衡為同一個值,這個值就是宇宙新的c值;那時,像我們這樣處於嬰兒時代的科學就會認為,每秒十幾千米的真空光速是一個鐵一般的宇宙常數,就像我們現在的每秒三十萬千米一樣。當然,這只是舉出兩個例子,還有其他的宇宙規律被用做武器,但目前為止我們還不知道都有哪些,很可能,所有的規律都能被武器化了,在宇宙的某一部分,被用做武器的規律甚至可能包括……當然這只是瞎猜,太玄乎,我也不相信。”
“包括什麼?”
“數學規律。”
程心窮盡自己的想像,但仍然無法把握這不可思議的圖景,連抓住其一角都難,“這也……太瘋狂了!
“宇宙會變成一座戰爭廢墟嗎?”程心問道,很快想到了一個更准確的表達,“或者說,自然規律會成為戰爭廢墟嗎?”
“可能已經是了……現在,新世界中的物理學和宇宙學只是在干一件事:試圖恢復戰爭前自然規律的原貌。已經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理論模型,描述那個沒有被戰爭改變的宇宙。那真是一個美麗的田園,那個時代,距今有一百多億年吧,被稱為宇宙的田園時代。當然,那種美只能用數學來描述,我們不可能想像出那時的宇宙,我們大腦的維度不夠。”
程心又想起了那幾句對話:
這片四維空間是你們建造的嗎?
你們說自己從海裡來,海是你們建造的嗎?
“你是說,田園時代的宇宙是四維的,那時的真空光速也比現在高許多?”
“當然不是。田園時代的宇宙不是四維的,是十維。那時的真空光速也不是比現在高許多,而是接近無限大,那時的光是超距作用,可以在一個普朗克時間內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如果你到過四維空間,就會知道那個十維的宇宙田園是個多麼美好的地方。”
“天啊,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關一帆說,像是突然醒來一樣,“我們只看到了一點點實情,剩下的都是猜測,你也只把它當成猜測好了,一部我們編出來的暗黑神話。”
但程心不為所動,徑直沿著他剛才的思路說下去:“在田園時代以後的戰爭時代,一個又一個維度被從宏觀禁錮到微觀,光速也一級一級地慢下來……”
“我說過我什麼也沒說,都是猜測。”關一帆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但誰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比猜測更黑暗……有一點是肯定的:宇宙正在死去。”
飛船的加速停止了,一切處於失重中。這之前,程心眼中的太空和星海越來越虛化,越來越像噩夢,只有這3g的超重才帶來一些實在感,她像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著,這種擁抱使她多少能夠抵御宇宙的暗黑神話帶來的寒冷和恐懼;現在超重消失了,只剩下噩夢。銀河系像一大片掩蓋血跡的冰漬,近處的dx3906恆星則像深淵上燃燒的焚屍爐。
“把全景顯示關了好嗎?”程心輕聲說。
關一帆關閉了顯示,程心在瞬間由廣袤的太空回到蛋殼般狹小的船艙中,在這裡,她找回了一絲安全感。
“我不該對你說那些的。”關一帆說,他語氣中的自責聽起來很真誠。
“我遲早要知道的。”程心說,聲音仍然很輕。
“再說一遍,那都是猜測,沒有真正的科學證明。不要想那麼多,關注眼前的生活好了。”關一帆把手放到程心的手上,“我說的那些事,就算是真的,也都是以億年為時間單位的。你到我們的世界去,那也是你的世界,在那裡過你自己的生活。別再大幅度地跨越時間了,只要你把自己的人生限制在十萬年內,把生活的範圍限制在一千光年內,那些事就與你無關。十萬年,一千光年,夠了吧?”
“夠了,謝謝你。”程心握住了關一帆的手。
以後的航程,程心和關一帆都是在睡眠器的強制睡眠中度過的。航行持續了四天,他們在減速的超重中醒來時,灰星在視野中已經占據了大半個太空。灰星是一顆很小的行星,表面外觀與月球差不多,像一顆光禿禿的大石球。但灰星的表面沒有環形山,大部分是荒涼的平原。“亨特”號泊入灰星的軌道,由於沒有大氣,飛船的運行軌道可以壓到很低。飛船前往監視衛星提供的坐標位置,那是五架不明飛行器降落和起飛的地方。關一帆原本計劃乘穿梭機在那裡著陸,然後考察飛行器留下的痕跡,但他和程心都沒有想到,神秘來訪者留下的東西如此巨大,從太空中就能看到。
“那是什麼?”程心指著灰星表面驚叫道。
“死線。”關一帆說,他立刻認出了程心看到的東西,“注意不要太接近它!”他對a.i.說。
關一帆所說的死線是五根黑線,它們一端連著灰星的表面,另一端伸向太空。根據目測,每根線的長度大約在一百千米左右,已經高出了飛船的軌道,像灰星長出的五根黑色頭發。
“那是什麼?”
“曲率驅動的航跡,那是超大功率的驅動,航跡內的光速為零。”
在飛船運行的下一圈,關一帆和程心進入穿梭機,脫離飛船向灰星表面降落。由於軌道低且不需穿過大氣層,下降過程迅速而平穩。穿梭機降落在灰星大地上,距死線約三千米。
他們在0.2g的重力下向死線跳躍著走去。灰星的平原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粉塵,分布著大小不一的礫石,由於沒有大氣的散射,陽光下的陰影和亮區黑白分明。他們很快走到了距死線一百多米的地方,關一帆揮手示意程心停下。死線的直徑達二三十米,從這裡看它們更應被稱為死柱。
“這可能是宇宙中最黑的東西了。”程心說。除了極深的黑色,死線沒有顯示出任何細節,它標志著零光速區的範圍,應該沒有表面。向上看,即使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上,更黑的死線也仍然清晰可見。
“也是宇宙中最死的東西了。”關一帆說,“零光速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絕對的死,百分之百的死。在那裡面,每個基本粒子,每個誇克,都死了,沒有絲毫振動。即使死線的內部沒有引力源,它也是一個黑洞,零引力的黑洞,任何東西進去後都不可能出來。”
關一帆拾起一塊石頭向一根死線扔過去,石頭消失在死線的絕對黑色中。
“你們的光速飛船能產生死線嗎?”程心問。
“遠遠不能。”
“那你們以前見過這個?”
“見過,見得不多。”
程心仰望著這些伸向天空的黑色巨柱,它們頂起星空,仿佛把宇宙變成了死神的宮殿。這就是萬物的歸宿嗎?她想。
天空中,程心能夠看到死線的盡頭,她指著那個方向問:“飛船到那裡就進入光速了?”
“是的,就上百千米的樣子,我們以前見過的比這還短,進入光速就是一瞬間的事。”
“這就是最先進的光速飛船了?”
“也許吧,但這種做法很少見,死線一般都是歸零者弄出來的。”
“歸零者?”
“也叫重啟者,可能是一群智慧個體,也可能是一個文明,或者幾個文明,我們不知道,但已經確認它們的存在。歸零者想重新啟動宇宙,回到田園時代。”
“怎麼做呢?”
“把時針撥過十二點。比如說空間維度,把一個已經跌入低維的宇宙重新拉回高維,幾乎不可能;但從另一個方向努力,把宇宙降到零維,然後繼續降維,就可能從零的方向回到最初,使宇宙的宏觀維度重新回到十維。”
“零維?!你們見過把空間零維化?!”
“沒有,只見過二維化,連一維化都沒見過,但在什麼地方肯定有歸零者在做,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過。相對來說,把光速降到零容易一些,它們做得也比較多,試圖把光速撥過零,重現無限光速。”
“這可能嗎,從理論上說?”
“現在還不知道,也許歸零者的理論認為可能。不過在我看來不可能,比如零光速,這是一道過不去的牆,零光速就是一切存在的絕對死亡,就意味著不可能再有任何運動。在這種狀態下,主觀不可能對客觀產生任何作用,怎麼可能把‘時針’繼續向前撥呢?歸零者做的事,更像是一種宗教,一種行為藝術。”
程心看著死線,恐懼中多了敬畏,“如果它是航跡,為什麼不擴散呢?”
關一帆緊張地抓住程心的胳膊,“這正是我想說的。我們得趕快離開,不是說離開灰星,是離開這個星系,這裡很危險。死線的狀態與一般的曲率航跡不同,如果沒有擾動它就會保持這個樣子,也就是保持曲率引擎作用面的直徑,但擾動出現它就會擴散,迅速擴散;像這樣規模的死線,能擴散到一個恆星系大小,學者們把這個叫死線破裂。”
“擴散到的區域都是零光速?”
“不不,死線擴散後就像普通的曲率航跡,內部不再是零光速,擴散越廣內部的光速就越高,但仍然是每秒十幾千米的低光速,所以說,這些死線擴散後,有可能把這個星系變成低光速黑洞,就是你們說的黑域……我們走吧。”
程心和關一帆轉身向穿梭機跳躍而去。
“你說的擾動是什麼?”程心問,又回頭看了一眼,在他們身後的平原上,五根死線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地平線處。
“現在還不太清楚,有理論認為是附近出現的其他曲率航跡,已經證明一定距離內的曲率航跡間有某種感應。”
“那,‘星環’號加速時會不會……”
“所以,我們要用聚變推進遠離後再啟動曲率驅動,至少要離開——用你們的量度——四十個天文單位。”
穿梭機起飛後,程心仍從監視畫面中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在遠去的死線,她說:“歸零者,讓我看到一些亮色。”
關一帆說:“宇宙是豐富多彩的,什麼樣的‘人’或世界都有。有歸零者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有和平主義者,有慈善家,還有只專注於藝術和美的文明,但它們不是主流,不可能主導宇宙的走向。”
“就像人類世界一樣。”
“不過,對於歸零者來說,它們的事業最終將由宇宙本身來完成。”
“你是說宇宙的終結嗎?”
“是。”
“可據我知道的,宇宙將永遠膨脹下去,越來越稀疏寒冷。”
“那是你們的宇宙學,但我們推翻了這個結論。暗物質的量被低估了,宇宙將停止膨脹,然後在自身的引力下坍縮,最後成為一個奇點並再次大爆炸,把一切歸零。所以你看,最終的勝利者還是大自然。”
“新的宇宙是十維的嗎?”
“不可能知道,有無窮的可能性,那是全新的宇宙,全新的生活。”
返回藍星的航行與來時一樣順利,在大部分的時間裡,程心和關一帆都在強制睡眠中度過。當他們被喚醒時,飛船已經泊入了藍星的軌道。看著下面這藍白相間的世界,程心竟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這時,通信信道中傳來了艾aa的呼叫聲,關一帆做了回應。
“這裡是‘亨特’號,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