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什麼都看不到了。”關一帆搖搖頭,又指了指那片空曠的夜空,“即使你們現在回到那裡去,也看不到什麼了,那裡已經是空蕩蕩的太空,一無所有。你們看到的二維太陽和行星,其實是二維化後三維物質的一種能量釋放效應。你們看到的其實不只是二維物質,是它們釋放的電磁波在二維和三維空間交界面的折射,能量釋放完成後,一切都不可見了,二維太陽系與三維世界永遠失去了聯系。”
“怎麼會呢?在四維空間是可以看到三維世界的。”程心說。
“是的,我就從四維看過三維,但三維看不到二維,因為三維是有厚度的,有一個維度可以阻擋和散射來自四維的光線,所以能夠從四維看到;但二維沒有厚度,三維世界的光線能夠完全穿過,所以二維世界是全透明的,不可能看到。”
“用什麼辦法都看不到嗎?”aa問。
“看不到,從理論上講也不可能看到。”
程心和aa沉默許久。太陽系完全消失了,她們對母親世界僅有的一點寄托原來也不存在。但關一帆隨即給了她們一個小小的安慰:
“從三維世界可以憑一樣東西檢測到二維太陽系的存在,僅此一樣:引力。二維太陽系的萬有引力仍作用於三維世界,所以,那片空蕩蕩的太空中應該存在著一個完全看不見的引力源。”
程心和aa若有所思地對視著。
“有些熟悉,是不是?[75]”關一帆笑著問,他隨即轉移了話題,“還是談談你們來赴的約會吧。”
“你知道雲天明嗎?”aa問。
“不知道。”
“三體艦隊呢?”程心問。
“也知道得不多。三體第一艦隊和第二艦隊可能從來就沒有會合。六十多年前,金牛座附近爆發了一場大規模戰役,很慘烈,殘骸形成了一片新的塵埃雲。我們可以肯定其中的一方就是三體第二艦隊,不知道另一方是誰,戰役的結果也不清楚。”
“第一艦隊呢?”程心關切地問,她的雙眸在星光中閃亮。
“不知道,沒有任何消息……你們不能在這裡待太長時間,這不是個安全的地方。跟我走,去我們的世界吧,那裡拓荒時代已經結束,生活開始好起來了。”
程心默默地點點頭,她知道自己追逐的是一個夢。
他們決定在藍星再待一天就起航離開。
關一帆有一艘小型飛船停泊在藍星的同步軌道上。飛船很小,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序列編號,但關一帆把它叫“亨特”號,說是為了紀念四百多年前“萬有引力”號上的一個朋友。“亨特”號上沒有生態循環系統,如果長期航行,乘員只能冬眠。“亨特”號的體積雖然只有“星環”號的幾十分之一,卻也是一艘曲率驅動的光速飛船。他們決定離開時,關一帆也乘“星環”號,讓“亨特”號無人航行即可。程心和aa沒有問航線的情況,甚至關於航行時間的問題,關一帆也都避而不答,可見對於人類世界的位置,他是極其謹慎的。
這一天,三個人在“星環”號附近作短途旅行。對於程心、aa和已經消失的太陽系人類來說,這意味著許多個第一次:第一次航行到太陽系外的恆星系,第一次踏上太陽系外的行星,第一次進入一個太陽系之外的有生命的世界。
與地球相比,藍星上的生態系統十分簡單,除了藍色的可遷移的植物外,海洋中還有種類不多的魚類,陸地上沒有高等動物,只有簡單的小昆蟲,很像簡化版的地球。這個世界可以生長地球的植物,所以,即使不借助任何技術,地球人類也能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
關一帆進入“星環”號,對這艘精致的恆星際飛船發出由衷的贊嘆,他說,對於他們銀河系人類來說,太陽系人類的一樣東西是繼承不了也學不會的,那就是生活的品位。他在那幾個幽美的小庭院中流連許久,沉迷於地球全息影像的宏偉景觀中,這時他仍是那種若有所思的樣子,眼睛卻有些濕潤。
在這段時間裡,艾aa總是在一旁含情脈脈地看著關一帆。這一天,他們之間的關系有了微妙的進展。在旅行中,aa總是設法與關一帆接近,當後者說話時,她總是全神貫注地傾聽,還不時地微笑點頭。以前,她從未在任何男人面前有過這種表現。在與程心結識後的這幾個世紀,aa有過無數的情人,而且經常同時有兩個以上——這是新時代正常的生活狀態,但程心知道,aa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一個男性。現在,她顯然愛上了這個來自威懾紀元的宇宙學家。對此程心感到很欣慰,到了新世界後,艾aa應該有一個美好的新生活了。
對於自己,程心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已經死了,能讓她的精神繼續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雲天明,現在這個希望成了泡影。其實,在二百八十六光年之外、四個世紀之後的一個約會本來就是泡影。在肉體上她當然會活下去,但那僅僅是盡責任,避免殘存的地球文明的人口數量減半的責任。
藍星的夜又降臨了,他們決定第二天天亮時起航。
午夜,在“星環”號上熟睡的關一帆被左腕上通信器的鳴叫聲驚醒,那是來自同步軌道上“亨特”號的呼叫。“亨特”號轉發了監視衛星的信息;考察隊留下了三顆小型監視衛星,其中一號和二號衛星布設在藍星軌道上,三號則圍繞本星系的另一顆行星——灰星運行,這條信息就來自三號衛星。
三十五分鐘前,有來歷不明的宇宙飛行器在灰星表面降落,這是一支飛行器編隊,共有五架。僅僅十二分鐘後,這些飛行器就同時從灰星表面起飛,很快消失了,甚至沒有觀察到它們進入行星軌道。衛星也許受到了強烈干擾,只傳回了模糊不清的圖像。
關一帆所在的這支考察隊的任務,就是尋找並研究外星文明在這個星系留下的蹤跡。收到監視衛星的信息後,他立刻決定乘“亨特”號前往灰星探察。程心強烈要求同他一起去,關一帆開始堅決拒絕,但聽到aa的一句話後同意了:
“讓她去吧,她肯定想知道這是不是與雲天明有關。”
臨行前,關一帆反復叮囑aa,除非出現緊急情況,不要與“亨特”號通信聯系,因為誰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外來的東西藏在這個星系中,通信會暴露行蹤。
在這僅有三個人的孤寂世界中,即使短暫的分別也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aa與程心和關一帆擁抱道別,祝他們平安。在登上穿梭機前,程心回頭看,aa站在如水的星光中向他們揮手,大片的藍草從她周圍湧過,寒風吹起她的短發,也在移動的草地上激起道道波紋。
穿梭機起飛了,在監視畫面中,程心看到大片草地被推進器的火焰照亮,火光中的藍草四散驚逃。隨著穿梭機的上升,地面被照亮的區域很快暗下去,隨後,已經遠離的大地再次沉浸在星光中。
一個小時後,穿梭機在同步軌道上與“亨特”號對接,飛船的外形是四面體,像一座小金字塔,內部很狹窄,沒有任何裝飾物,供四人使用的冬眠艙占去了大部分空間。
與“星環”號一樣,“亨特”號也是曲率驅動和聚變發動機的雙動力配置,在行星際航行時只能使用聚變發動機,因為曲率引擎剛啟動就會使飛船越過目標行星,根本來不及減速。聚變發動機啟動後,“亨特”號脫離藍星軌道,飛向灰星,後者現在還只是一個亮點。為了照顧程心,關一帆最初只把加速過載限制在1.5g左右,但程心勸他不要顧慮她,盡可能快一些,於是他就提高了加速。推進器的藍色火焰加長了一倍,過載達到3g:在這樣的超重下,他們只能深陷在加速座椅中動彈不得。關一帆切換到全景顯示,飛船從他們周圍完全隱去了,他們懸浮在太空中,看著藍星漸漸遠離。這時,程心感到3g的重力是來自藍星的,這重力使太空有了上下的方向感,他們正朝上方的銀河飛去。
3g的超重對說話影響不大,他們很自然地聊了起來。程心問關一帆為什麼冬眠了這麼長時間,他告訴程心,在尋找可定居世界的航行中,他不用執勤,一直冬眠。在兩艦發現了可定居的一號世界後,主要的生活就是拓荒和建設,定居點就像一個農業時代的小村鎮。這時,沒有開展科學研究的環境和條件,新世界政府通過一個決議,讓所有的基礎科學家冬眠,直到有條件開展基礎研究時再蘇醒。“萬有引力”號上的基礎科學家只有他一人,但“藍色空間”號上有七名學者。在這些冬眠者中,他是最晚蘇醒的,這時距兩艦到達一號世界已經近兩個世紀了。
關一帆為程心介紹人類世界的情況,程心聽得很入迷,但她注意到,關一帆談到了一號、二號和四號世界,卻從未提起過三號世界。
“我沒有去過三號世界,沒人去過,或者說去過的人不可能從那裡回來,那個世界在光墓中。”
“光墓?”
“由光速飛船的尾跡產生的低光速黑洞,三號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黑洞。發生了一些事件,使他們認為自己世界的坐標已經暴露,所以只能這麼做。”
“我們叫黑域。”
“嗯,這名字更貼切一些。其實,三號世界的人把它叫光幕,帷幕的幕,後來是外面的人把它叫光墓了,他們把它看做墳墓。不過人各有志,對三號世界的人來說那裡是安樂的天堂。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不是還這麼看,光墓建成後,那個世界就無法再傳出任何信息,但我想那裡的人應該過得很好,因為對某一部分人來說,安全是幸福生活的基礎。”
程心問關一帆新世界是什麼時候制造出光速飛船的,得到的回答是一個世紀前。如此看來,雲天明的情報使太陽系人類對銀河系人類取得了近兩個世紀的優勢,即使考慮到新世界的拓荒時間,也至少提前了一個世紀。
“他是個偉大的人。”在程心談到雲天明時,關一帆說。
可是太陽系文明沒有抓住這個機會,三十五年,生死攸關的三十五年,被耽誤了,可能正是被她耽誤了。現在想到這些,她的心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死後的麻木。
關一帆說:“對人類來說,光速航行是個裡程碑,這可以看成第三次啟蒙運動,第三次文藝復興,因為光速航行使人的思想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也就改變了文明和文化。”
“是啊,進入光速的那一刻,我也變了。想到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跨越時空,在空間上到達宇宙的邊緣,在時間上到達宇宙的末日,以前那些只停留在哲學層面上的東西突然變得很現實很具體了。”
“是的,比如宇宙的終結、宇宙的目的,這些以前很哲學很空靈的東西,現在每一個俗人都不得不考慮了。”
“在你們那裡,有人想過到宇宙末日去嗎?”程心問。
“當然有,現在,新世界已經發出了五艘終極飛船。”
“終極飛船?”
“也有人叫它末日飛船。那些光速飛船沒有目的地,只是把曲率引擎開到最大功率瘋狂加速,無限接近光速,目的就是用相對論效應跨越時間,直達宇宙末日。據他們計算,十年內就可以跨越五百億年,那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哦,當然是以他們的參照系。其實,並不需要有意識地做這事,比如在飛船加速到光速後,曲率引擎出現無法修復的故障,使飛船不能減速,你也可能在有生之年到達宇宙末日。”
“太陽系人類很可憐,直到最後,大多數人也只是在那一小塊時空中生活過,就像公元世紀那些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山村的老人,宇宙對他們仍然是個謎。”程心說。
關一帆從超重座椅上抬起頭看著程心,在3g超重下,這是一個很吃力的動作,但他堅持了好一會兒。
“沒什麼遺憾,我告訴你,真沒什麼遺憾。宇宙的真相,還是不知道的好。”
“為什麼?”
關一帆抬起手指指銀河系的星海,然後任手臂以3g的重量砰地砸到身上。
“這一切,暗無天日。”
“你是指黑暗森林狀態嗎?”
關一帆搖搖頭,在超重下像是在掙扎一樣,“黑暗森林狀態對於我們是生存的全部,對於宇宙卻只是一件小事。如果宇宙是一個大戰場——事實上它就是——在陣地間,狙擊手們射殺對方不慎暴露的人,比如通信兵,或伙頭軍什麼的,這就是黑暗森林狀態;對於戰爭來說它是一件小事,而真正的星際戰爭,你們還沒見過。”
“你們見過嗎?”
“見過一點,更多的也只是猜測……你真的想知道嗎?這種事情,知道得多一點,你心裡的光明就少一點。”
“我心裡已經沒有光明了,我想知道。”
於是,在羅輯掉入寒夜中的冰湖六個多世紀後,在地球文明僅存的人類面前,宇宙黑暗的面紗又被揭開一層。
關一帆問道:“你猜一下,對於一個在技術上擁有幾乎無限能力的文明,最有威力的武器是什麼?不要從技術角度想,從哲學高度想。”
程心想了一會兒,掙扎似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經歷過的事情可以給你一些提示。”
她經歷過什麼?她剛剛看到,為了毀滅一個恆星系,殘忍的攻擊者把那裡的空間維度降低了一維。空間維度,空間維度是什麼?
“宇宙規律。”程心說。
“你很聰明,正是宇宙規律。宇宙規律是最可怕的武器,當然也是最有效的防御手段。無論在銀河系還是仙女座星雲,無論在本星系群還是超星系群,在真正的星際戰爭中,那些擁有神一般技術力量的參戰文明,都毫不猶豫地把宇宙規律作為戰爭武器。能夠作為武器的規律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空間維度和光速,一般是把降低維度用來攻擊,降低光速用於防御。所以,太陽系受到的維度打擊是頂級攻擊方式。怎麼說呢,這也算地球文明的榮譽吧,動用維度攻擊是看得起你們。在這個宇宙中,讓人看得起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想起來一件事要問你:太陽系空間向二維的跌落什麼時候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