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智子改變了命運。”斐茲羅感慨地說,同時朝一台圖像處理終端看了看。五年前,那個叫哈裡斯的年輕工程師在那裡工作,看到“刷子”後他哭了起來,後來這人患上嚴重的抑郁症,幾乎成了個廢人,於是被中心辭退了,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這樣的人還不多。
這段時間,天氣很快冷了下來,而且開始下雪了,周圍的綠色漸漸消失,湖面結上了一層薄冰,大自然像一張由彩色變成黑白的照片那樣褪去了亮麗的色彩。在這裡,溫暖的氣候本來就是很短暫的,但在羅輯的感覺中,這個伊甸園仿佛是因愛人和孩子的離去而失去了靈氣。
冬天是思考的季節。
當羅輯開始思考時,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思緒已到了中途。記得上中學時,老師曾告訴過他一個語文考試的經驗:先看卷子最後的作文題,然後再按順序答卷,這樣在答卷過程中,會下意識地思考作文題,很像電腦中後台執行的程序。羅輯現在知道,其實從成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了思考,而且從未停止過,只是整個過程是下意識的,自己沒有感覺到。
羅輯很快重復了已經完成的思考的頭幾步。
現在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九年前與葉文潔的那次偶然會面。會面以後,羅輯從未與任何人談起過這次會面,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現在,葉文潔已不在人世,這次會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體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時間,到達地球的智子只有兩個,但可以肯定,在黃昏的楊冬墓前,它們就懸浮在他們身邊,傾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量子陣列的波動瞬間越過四光年的空間,三體世界也在傾聽。
但葉文潔說了什麼?
薩伊有一點是錯的,羅輯那並未開始的宇宙社會學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體世界要殺他的直接原因。薩伊當然不知道,這項研究是在葉文潔的建議下進行的,雖然羅輯自己不過是看到了一個絕佳的學術娛樂化的機會——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三體危機浮現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確實是一個嘩眾取寵的項目,容易被媒體看上。這項沒有開始的研究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葉文潔給他的提示,羅輯的思維就堵塞在這裡。
他一遍遍地回憶葉文潔的話: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去研究宇宙社會學呢?
我隨便說的一個名詞,就是假設宇宙中分布著數量巨大的文明,它們的數目與能觀測到的星星是一個數量級的,很多很多,這些文明構成了一個總體的宇宙社會,宇宙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超級社會的形態。
我這麼想是因為能把你的兩個專業結合起來,宇宙社會學比起人類社會學來呈現出更清晰的數學結構。
你看,星星都是一個個的點,宇宙中各個文明社會的復雜結構,其中的混沌和隨機的因素,都被這樣巨大的距離濾去了,那些文明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個擁有參數的點,這在數學上就比較容易處理了。
所以你最後的成果就是純理論的,就像歐氏幾何一樣,先設定幾條簡單的不證自明的公理,再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上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談……哦,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怕沒有機會了……或者,你就當我隨便說說,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
……
羅輯無數遍地回想著這些話,從各個角度分析每個句子,咀嚼每一個字。組成這些話的字已經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個虔誠的僧人那樣一遍遍地撫摸著,他甚至解開連線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們按各種順序串起來,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層。
不管怎樣,羅輯都無法從這些話中提煉出那個提示,那個使他成為三體世界唯一要消滅的人的提示。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了,冬天徹底來臨,但羅輯仍在外面進行著他那漫長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銳利起來。
這時,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經被磨損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們似乎越磨越新,最後竟發出淡淡的光來: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羅輯鎖定了這兩句話,雖然還不知道最終的奧秘,但漫長的思考告訴他,奧秘就在這兩句話中,在葉文潔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這個提示畢竟太簡單了,兩個不證自明的法則,羅輯和全人類能從中得到什麼呢?
不要輕視簡單,簡單意味著堅固,整個數學大廈,都是建立在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在邏輯上堅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礎上。
想到這裡,羅輯四下看看,周圍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這時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仍然生機盎然。這充滿著海洋、陸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紛繁復雜,浩如煙海,其實也是運行在一個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簡單的法則下:適者生存。
現在,羅輯看到了自己的困難:達爾文是通過生命的大千世界總結出了這條法則,而他是已經知道了法則,卻要通過它復原宇宙文明的圖景,這是一條與達爾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艱難。
於是,羅輯開始在白天睡覺,晚上思考,每當這條思想之路的艱險讓他望而生畏時,頭頂的星空便給他以安慰。正如葉文潔所說,遙遠的距離使星星隱去了復雜的個體結構,星空只是空間中點的集合,呈現出清晰的數學構形。這是思想者的樂園,邏輯的樂園,至少在感覺上,羅輯面對的世界比達爾文的世界要清晰簡潔。
這個簡潔的世界卻有一個詭異的謎:在距我們最近的恆星上,出現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個銀河系,卻是一片如此空曠的荒漠[29],正是在這個疑謎中,羅輯找到了思考的切入點。
漸漸地,那兩個葉文潔沒有說明的神秘概念變得清晰起來:猜疑鏈、技術爆炸。
這天夜裡比往常冷,羅輯站在湖邊,嚴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純淨,那些黑色空間中的銀色點陣,把那明晰的數學結構再一次莊嚴地顯示出來。突然間,羅輯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中,在他的感覺裡,整個宇宙都被凍結了,一切運動都已停止,從恆星到原子,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群星只是無數冰冷的沒有大小的點,反射著外部世界的冷光……一切都在靜止中等待,在等待著他最後的覺醒。
遠處一聲狗叫,把羅輯拉回了現實,可能是警衛部隊的軍犬。
羅輯激動不已,剛才,他並沒有看到那個最後的奧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羅輯集中思想,試圖再次進入剛才的狀態,卻沒有成功。星空依舊,但周圍的世界在干擾著他的思考。雖然一切都隱藏於夜色中,仍能分辨出遠方的雪山和湖邊的森林草地,還有身後的別墅,從半開的門能看到壁爐中暗紅的火光……與星空的簡潔明晰相比,這近處的一切像征著數學永遠無法把握的復雜和混沌,羅輯試圖從感覺中剔除它們。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開始小心翼翼,後來發現冰面似乎很結實,就邊滑邊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為止。這時,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塵世的復雜和混沌隔遠了些。他想像著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無限延伸,便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平面世界,一個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困擾消失了,他很快又進入了那種狀態,感覺一切都靜止下來,星空又在等待著他……
嘩啦一聲,羅輯腳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體徑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沒羅輯頭部的一瞬間,他看到靜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渦,然後散化成一片動蕩的銀色亂波。刺骨的寒冷像晶瑩的閃電,瞬間擊穿他意識中的迷霧,照亮了一切。他繼續下沉,動蕩的星空在他的頭頂上縮化為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羅輯感覺自己不是沉入冰水,而是躍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這死寂的冷黑之間,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羅輯很快上浮,頭部衝出水面,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邊緣的冰面,可是身體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壓塌了,再爬,再塌,他就這樣在冰面上開出一條路來,但進展很慢,寒冷中體力漸漸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凍死之前,警衛部隊能否發現湖面的異常。他把浸水的羽絨服脫下來,這樣動作的負擔就小了許多。隨後他馬上想到,如果把羽絨服鋪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許能起到一些分散壓強的作用。他這麼做了,剩下的體力也只夠再爬一次,他竭盡全力爬上鋪著羽絨服的冰緣,這一次,冰面沒有下塌,他終於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離破口很遠才鼓足勇氣站了起來。這時,他看到岸邊有手電光在晃動,還聽到有人的喊聲。
羅輯站在冰面上,牙齒在寒冷中咯咯地碰撞著,這寒冷似乎不是來自湖水和寒風,而是從外太空直接透射而來。羅輯沒有抬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裡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他不敢再抬頭看了。和雷迪亞茲害怕太陽一樣,羅輯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星空恐懼症。他低著頭,牙齒在寒戰中格格作響,對自己說:
“面壁者羅輯,我是你的破壁人。”
“這些年,你的頭發都白了。”羅輯對坎特說。
“至少在以後的很多年,不會繼續白下去了。”坎特笑著說,以前,他在羅輯面前總是一副彬彬有禮、老到周全的樣子,這樣真誠的笑容羅輯還是第一次看到,從他的眼中,羅輯看到了沒說出來的話:你終於開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羅輯說。
“這沒有問題,羅輯博士,您對那個地方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嗎?”
“除了安全,沒有任何要求,要絕對安全。”
“博士,絕對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們可以做到很接近,不過我需要提醒您,這樣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適方面……”
“不用考慮舒適,不過這個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國家內。”
“沒有問題,我立刻去辦。”
在坎特要走時,羅輯叫住了他,指著窗外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的伊甸園說:“能告訴我這兒的地名嗎?我會想念這裡的。”
經過十多個小時嚴密保護下的旅行,羅輯到達了目的地,他一出車門,就立刻知道了這是哪裡——地下車庫模樣的寬敞卻低矮的大廳,五年前,羅輯就是從這裡出發,開始了自己全新的夢幻人生,現在,在噩夢和美夢交替的五年後,他又回到了起點。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個叫張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強一起送他走的年輕人,現在是這裡安全保衛的負責人,五年後的他老成了許多,看上去是一個中年人了。
開電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當然不是當年那個,但羅輯心中還是有一種親切感。其實當年的老式電梯已經換成了全自動的,不用人操縱,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鈕,電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築顯然經過了新的裝修,走廊裡的通風管道隱藏起來,牆上貼了防潮的瓷磚,包括人防標語在內的舊時的痕跡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層全部都成為羅輯的住處,雖然在舒適性上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沒法比,但配備了完善的通訊和電腦設施,還有安裝了遠程視頻會議系統的會議室,使這裡像一個指揮部。
管理員特別指給羅輯看房間裡的一類照明開關,每個開關上都有一個小太陽標志。管理員說,這一類叫太陽燈的燈具每天必須開夠不少於五小時的時間,這原是礦井工作者的一種勞保用品,能模擬包括紫外線在內的太陽光線,為長期處於地下的人補充日照。
第二天,按羅輯的請求,天文學家艾伯特·林格來到了地下十層。
見到林格後,羅輯說:“是您首先觀察到三體艦隊的航跡?”
聽到這話,林格顯得有些不高興,“我多次對記者聲明過,可他們還是把這個榮譽強加到我頭上,它本應屬於斐茲羅將軍,是他堅持哈勃二號在測試期就觀察三體世界的,否則可能錯過觀測時機,星際塵埃中的尾跡會淡化的。”
羅輯說:“我要同您談的事情與此無關,我也曾搞過天文學,但沒有深入,現在對這個專業已經不熟悉了。首先想請教一個問題:在宇宙間,如果存在著除三體之外的其他觀察者,到目前為止,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嗎?”
“沒有。”
“您這麼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經與三體世界進行過交互通訊。”
“這種低頻通訊,只能暴露地球和三體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與三體世界間的距離,也就是說,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們通過這些通訊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銀河系獵戶旋臂的這一區域中存在著兩個相距4.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這兩個世界的精確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實,通過這樣的交互通訊來相互確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陽和三體這樣相距很近的恆星間能夠實現,對於稍遠些的第三方觀察者,即使我們與他們直接進行交互通訊,也無法確定彼此的位置。”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