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主,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要想為國王和王後復仇,就趕快上路吧!”老畫師說著,轉向寬姨和衛隊長,“你們要注意,在找到並毀掉公主的畫像之前,傘要一直給她打著,一刻都不能離開,也不能合上。”他把傘從寬姨手中拿過來,繼續轉動著,“傘不能轉得太慢,那樣它就會合上;也不能太快,因為這傘年代已久,轉得太快會散架的。黑傘有靈氣,如果轉得慢了,它會發出像鳥叫的聲音,你們聽,就是這樣——”老畫師把傘轉得慢了些,傘面在邊緣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這時能聽到它發出像夜鶯一樣的叫聲,傘轉得越慢聲音越大。老畫師重新加快了轉傘的速度,鳥鳴聲變小消失了。“如果轉得太快,它會發出鈴聲,就像這樣——”老畫師繼續加快轉傘的速度,能聽到一陣由小到大的鈴聲,像風鈴,但更急促,“好了,現在快把傘給公主打上。”他說著,把傘又遞給寬姨。
“老人家,我們倆一起打傘走吧。”露珠公主抬起淚眼說。
“不行,黑傘只能保護一個人,如果兩個被針眼畫出的人一起打傘,那他們都會死,而且死得更慘:每個人的一半被畫入畫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給公主打傘,拖延一刻危險就大一分,針眼隨時可能把她畫出來!”
寬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靈畫師,猶豫著。
老畫師說:“是我把這畫技傳授給那個孽種,我該當此罪。你還等什麼?想看著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後一句話令寬姨顫抖了一下,她立刻把傘移到公主上方。
老畫師撫著白須從容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老夫繪畫一生,變成一幅畫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個孽種的技藝,那會是一幅精致好畫的……”
空靈大畫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像霧氣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著老畫師消失的那片空間,喃喃地說:“好吧,我們走,去饕餮海。”
寬姨對門口的衛隊長說:“你快過來給公主打傘,我去收拾一下。”
衛隊長接過傘後說:“要快些,現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後我們可能出不了王宮。”
“可我總得給公主帶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要帶她的鬥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帶上那塊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著覺……”寬姨嘮嘮叨叨地走出房間。
半個小時後,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輛輕便馬車從一個側門駛出王宮,衛隊長趕著車,車上坐著露珠公主和給她打傘的寬姨,他們都換上了平民裝束。馬車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
這時,在那個陰森的地堡中,針眼畫師剛剛完成露珠公主的畫像,他對冰沙王子說,這是他畫過的最美的一幅畫。
雲天明的第二個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宮後,衛隊長駕車一路狂奔。三個人都很緊張,他們感覺在未盡的夜色裡,影影綽綽掠過的樹木和田野中充滿危險。天亮了一些後,車駛上了一個小山岡,衛隊長勒住馬,他們向來路眺望。王國的大地在他們下面鋪展開來,他們來的路像一條把世界分成兩部分的長線,線的盡頭是王宮,已遠在天邊,像被遺失在遠方的一小堆積木玩具。沒有看到追兵,顯然冰沙王子認為公主已經不存在了,被畫到了畫中。
以後他們可以從容地趕路了。在天亮的過程中,周圍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繪制中的畫,開始只有朦朧的輪廓和模糊的色彩,後來,景物的形狀和線條漸漸清晰精細,色彩也豐富明快起來。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剎那,這幅畫已經完成。常年深居王宮的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塊大塊的鮮艷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綠色、花叢的大片鮮紅和嫩黃、湖泊倒映著的清晨天空的銀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陽升起時,仿佛繪制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
“外面真好,我們好像已經在畫中呢。”公主贊嘆道。
“是啊,公主,可在這幅畫裡你活著,在那幅畫中你就死了。”打傘的寬姨說。
這話又讓公主想起了已經離去的父王和母後,但她抑制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擔當起王國的重任了。
他們談起了深水王子。
“他為什麼被流放到墓島上?”公主問。
“人們都說他是怪物。”衛隊長說。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寬姨反駁道。
“人們說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們到海邊你就會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為什麼要流放到島上?”公主問。
“他沒有被流放,他小時候坐船去墓島上釣魚,正好那時饕餮魚在海上出現,他就回不來了,只好在島上長大。”
……
太陽升起後,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起來。由於公主以前幾乎沒有出過王宮,所以人們都不認識她,但盡管她現在還戴著面紗,只露出兩只眼睛,看到她的人仍驚嘆她的美麗。人們也稱贊駕車的小伙子的孔武英俊,笑話那個老媽媽為她的美麗女兒打著的那把奇怪的傘和她那奇怪的打傘方式。好在沒有人質疑傘的用途,今天陽光燦爛,人們都以為這是遮陽傘。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衛隊長用弓箭射了兩只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邊樹叢間的空地上吃飯。露珠公主摸著身旁柔軟的草地,嗅著青草和鮮花的清香,看著陽光透過樹葉投在草地上的光斑,聽著林中的鳥鳴和遠處牧童的笛聲,對這個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驚喜。
寬姨卻長嘆一聲,“唉,公主啊,離開王宮這麼遠,真讓你受罪了。”
“我覺得外面比王宮好。”公主說。
“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宮裡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難處呢,現在是春天,冬天外面會冷,夏天會熱,外面會刮風下雨,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對外面什麼都不知道。我在王宮裡學音樂,學繪畫,學詩歌和算術,還學著兩種誰都不說的語言,可沒人告訴我外面是什麼樣子,我這樣怎麼能統治王國呢?”
“公主,大臣們會幫你的。”
“能幫我的大臣都被畫到畫裡了……我還是覺得外面好。”
從王宮到海邊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鎮就繞開,所以直到半夜才到達。
露珠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星空,也第一次領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靜,車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再往遠處,世界就是一大塊模糊的黑天鵝絨。馬蹄聲很響,像要把星星震下來。公主突然拉住衛隊長,讓他把馬車停下。
“聽,這是什麼聲音?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這是海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兩旁有許多在夜色中隱約可見的物體,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麼?”她問。
衛隊長又停下車,取下車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旁邊,“公主,你應該認識這個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船為什麼在陸地上?”
“因為海裡有饕餮魚。”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這艘船已經很舊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獸的白骨。
“啊,看那裡!”公主又指著前方驚叫,“好像有一條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們到海邊了。”
公主和為她打傘的寬姨一起下車,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只在畫中見過海,那畫的是藍天下的藍色海洋,與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這泛著星光的博大與神秘,仿佛是另一個液態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卻被衛隊長和寬姨攔住了。
“公主,離海太近危險。”衛隊長說。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嗎?”公主指指沙灘上的白浪說。
“海裡有饕餮魚,它們會把你撕碎吃掉的!”寬姨說。
衛隊長拾起一塊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面晃蕩了幾下,很快附近一個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撲去,由於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東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鱗片在火把的光中閃亮。緊接著又有三四個黑影飛快地游向船板,在水中爭搶成一團,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可以聽到利齒發出的哢嚓哢嚓聲,僅一轉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見了。
“看到了嗎?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衛隊長說。
“墓島呢?”寬姨問。
“在那個方向,”衛隊長指指黑暗的水天相連處,“夜裡看不見,天一亮就能看見。”
他們在沙灘上露營。寬姨把傘交給衛隊長打,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該洗洗臉的。”
衛隊長把傘交還給寬姨,說他去找水,就拿著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個好小伙子。”寬姨打著哈欠說。
衛隊長很快回來,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來了一盆清水。寬姨為公主洗臉,她拿一塊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聲輕微的吱啦聲後,盆面立刻堆滿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圓圓的一團,還不斷地從盆沿溢出來。
衛隊長盯著泡沫看了一會兒,對寬姨說:“讓我看看那塊香皂。”
寬姨從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遞給衛隊長,“拿好了,它比羽毛還輕,一點兒分量都沒有,一松手就飄走了。”
衛隊長接過香皂,真的感覺不到一點兒分量,像拿著一團白色的影子。“這還真是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現在還有這東西?”
“我只有兩塊了,整個王宮,我想整個王國,也只剩這最後兩塊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給公主留的。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惜現在越來越少了。”寬姨說著,把香皂拿回來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著那團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後第一次回憶起王宮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華麗的浴宮中,大浴池上就浮著一大團這樣的泡沫,燈光從不同方向照來,大團泡沫忽而雪白,像從白天的天空中抓來的一朵雲;忽而變幻出霓彩,像寶石堆成的。泡到那團泡沫中,公主會感到身體變得面條般柔軟,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動彈,只能由女僕把她抱出去擦干,再抱她去床上睡覺。那種美妙的感覺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
現在,公主用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洗過的臉很輕松很柔軟,身上卻僵硬而疲勞。隨便吃了些東西後,她便在沙灘上躺下,開始時鋪了一張毯子,後來發現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軟的沙層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像被一只溫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濤聲像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露珠公主被一陣鈴聲從無夢的酣睡中驚醒,那聲音是從她上方旋轉的黑傘中發出的。寬姨睡在她旁邊,打傘的是衛隊長,火把已經熄滅,夜色像天鵝絨般籠罩著一切,衛隊長是星空背景前的一個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還可以看到海風吹起他的頭發。傘在他的手中穩穩地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穹頂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無數眨眼的星星一起看著自己。
“對不起公主,我剛才轉得太快了。”衛隊長低聲說。
“現在什麼時間了?”
“後半夜了。”
“我們離海好像遠了。”
“公主,這是退潮,海水後退了,明天早上還會漲起來。”
“你們輪流為我打傘嗎?”
“是的,公主,寬姨打了一白天,我夜裡多打一會兒。”
“你也駕了一天車,讓我自己打一會兒傘,你也睡吧。”
說出這些話後,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驚,在她的記憶裡,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別人著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麼細嫩,會磨起泡的,還是讓我為你打傘吧。”
“你叫什麼名字?”
同行已經一天,她現在才問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永遠不問都很正常,但現在她為此有些內疚。
“我叫長帆。”
“帆?”公主轉頭看看,他們現在是在沙灘上的一艘大船旁邊,這裡可以避海風。與其他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船不同,這艘船的桅杆還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長劍。“帆是不是掛在這根長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掛在上面,風吹帆推動船。”
“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畫中吧,真正的帆沒有那麼白的。”
“你好像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親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建築師,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帶著全家來到了這裡。”
“你想回家嗎,我是說赫爾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時候就離開那裡,記得不太清了,再說想也沒用,現在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了。”
遠處,海浪嘩嘩地喧響,仿佛在一遍遍地重復著長帆的話:永遠不可能離開,永遠不可能離開……
“給我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公主說。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無故事王國的公主,王國對你來說當然是無故事的。其實,公主,外面的人們也不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他們還是給我講了一些故事的。”
“其實父王說過,無故事王國從前也是有故事的。”
“這我知道。”
“以前,王國周圍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時海中沒有饕餮魚,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之間每天都有無數的船只來往。那時無故事王國其實是叫故事王國,那時的生活與現在很不一樣。”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