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國會議上,第一次通過了一個還沒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見識了平時沉默寡言的維德的雄辯能力。他說,如果三體人能夠復活一個深凍的人體,也一定能夠復活一個這樣的大腦,並且用某種外部接口與它交流。對於一個能夠把質子展開成二維並在上面蝕刻電路的文明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大腦與一個完整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它有這個人的意識,這個人的精神,這個人的記憶,特別是,有這個人的謀略。如果成功,這仍然是進入敵人心髒的一顆炸彈。盡管各常任理事國並不認為大腦等同於一個人,但也沒有別的選擇,特別是他們對階梯計劃的興趣有很大一部分在於那推進到百分之一光速的技術,提案便以五票贊成、兩票棄權的結果通過了。
階梯計劃全面啟動,人選問題的困難漸漸凸現出來。對於程心來說,她甚至沒有對那個人進行想像的勇氣,即使他(她)的大腦真的能被截獲並復活,那以後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稱為生活的話)對他(她)來說也將是一個噩夢。每次想到這一點,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同樣處於零下兩百多攝氏度超低溫的冰手攥緊了。但階梯計劃的其他領導者和執行者並沒有她這種心理障礙,如果pia是一個國家的情報機構,事情早就解決了。但pia實質上只是一個由pdc各常任理事國組成的情報聯席會議,同時階梯計劃對國際社會完全透明,這件事因此變得極其敏感。
關鍵問題在於:在派出這個人之前,必須殺死他(她)。
隨著危機爆發之初的恐懼塵埃落定,另一種聲音漸漸成為國際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機被利用,成為摧毀民主政治的武器。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階梯計劃的人選上必須慎重,千萬不能讓別人抓住把柄。
面對這個困難,維德同樣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通過pdc,再由它通過聯合國,推動盡可能多的國家建立安樂死法律。與以前不同,他在提出這個想法時並不太自信。
pdc的七個常任理事國中很快有三個通過了安樂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確闡明:安樂死只適用於身患目前醫療技術無法救治的絕症的病人,這離階梯計劃的要求相去甚遠,但再向前走一步幾乎不可能了。
階梯計劃的人選只能從絕症患者中尋找了。
天空中的轟鳴聲和火光消失了,發射告一段落。維德和幾名pdc觀察員上車離開了,這裡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對她說:“咱們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權證書的,那是一個巨大的驚喜,使她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一時暈頭轉向。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對自己說: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我有了一顆星星……
在去局長那裡彙報工作時,她的歡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維德也不由得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告訴了他,並把證書給他看。
“一張廢紙。”維德不以為然地把證書扔還給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話就早些把它降價轉賣了,還不至於什麼都得不到。”
他這話絲毫沒有影響程心的心情,其實她已經料到他會這麼說。對於維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資歷:先是在cia,後升任美國國土安全局副局長,然後到這裡。至於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個媽和他媽有只貓,她一無所知,也沒聽誰說過,連他住在哪裡都不清楚,他仿佛就是一台工作機器,工作之外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關機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訴了瓦季姆,後者倒是熱烈地祝賀了她,說她讓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著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為可以肯定,她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得到一顆星星的姑娘。試問,對於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比愛她的人送她一顆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誰呢?”程心自問。
“應該不難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這人很有錢,資產至少應該在九位數,才可能花幾百萬送一件只具有像征意義的禮物。”
程心搖搖頭。從學校到工作,程心有過許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們中沒有這樣富有的。
“同時,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個在精神修養上極不尋常的人。”瓦季姆說著,不由得仰天感嘆起來,“浪漫到這個程度,即使在愛情小說和電影中,我他媽都從沒看到過。”
程心也在感嘆中。少女時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夢想中沉醉過,現在,雖然自己還年輕,卻已經開始為那些夢想自嘲了,但沒有想到,這顆現實中突然飄來的星星,其浪漫和傳奇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少女時的夢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認識這樣的男人。
也許只是一個遙遠的暗戀者,衝動中用自己巨額財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個奇想,滿足一個她永遠不知道實情的願望,即使這樣,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貿大廈的樓頂,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這之前她已經仔細看過隨證書寄來的觀星資料,但當天紐約上空陰雲密布。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陰的,雲層像一只逗弄她的巨掌,捂著她的禮物不放開。但程心並沒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丟失的禮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陽的壽命還長,她總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長久地站在公寓的陽台上,看著夜空想像那顆星星的樣子。城市的燈海在雲層上映出一片暗黃色的光暈,她卻想像那是她的dx3906給雲照出的玫瑰色。她夢到那顆星星,夢中她在恆星的表面飛翔,那是一顆玫瑰色的星球,沒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風般的清涼,恆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後她笑自己:作為一個航天專業畢業的人,她在夢中都沒忘記dx3906沒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幾個pia的人飛到卡拉維拉爾角(由於太空發射的位置要求,洲際導彈不能從原部署位置發射,只能集中到這裡),參加首批導彈的發射。
此刻,夜空萬裡無雲,導彈的尾跡正在散去。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觀星指南,他們都是對天文學並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個位置,但都沒看到那顆星。瓦季姆從車裡拿出兩架軍用望遠鏡,用它們再次朝那個方向看,很輕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後拿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了。程心陶醉地長時間看著那個暗紅色的光點,努力想像著那不可想像的遙遠,努力把這距離轉化為可以把握的形像。
“如果把我的大腦放到階梯計劃飛行器上,向它飛,要三萬年才能到啊。”
她沒有得到回答,轉頭看,發現瓦季姆沒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著車平視前方,夜色中隱約能看到他滿臉憂郁。
“瓦季姆,怎麼了?”程心關切地問。
瓦季姆沉默許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責任。”
“什麼責任?”
“我是階梯計劃的最合適人選。”
程心十分吃驚,她從來沒向這方面想過,經他這一提醒,才突然發現確實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專業背景,又同時有外交工作和情報工作的豐富經驗,心理穩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選,他也是最合適的人。
“可你是一個健康人。”
“是的,但我還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過什麼嗎?”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維德。
“沒有,但我還是在逃避。我三年前才結婚,女兒才一歲多,妻子和女兒對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讓她們看到我那樣連死都不如。”
“是,我只是想對你說說……我畢竟是最合適的人。”
“瓦季姆,人類不是一個抽像的概念,對人類的愛是從對一個一個人的愛開始的,首先負起對你愛的人的責任,這沒什麼錯,為這個自責才荒唐呢!”
“謝謝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這個禮物的。”瓦季姆仰頭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們一顆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個光點,然後又是一個,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進行的核爆推進試驗。
階梯計劃的人選工作必須加緊進行,但這項任務對程心的壓力很小,她只是參與其中的一些事務性工作,主要是對人選的航天專業背景進行考查,這個專業背景是人選的先決條件。由於人選的範圍只能是三個通過安樂死法的常任理事國中的絕症患者,幾乎不可能找到具有這項使命所要求的超級素質的人,pia努力通過各種渠道尋找盡可能多的候選者。
碰巧這時程心的一個大學同學來到紐約,她們見面後談起了其他同學的下落,這個同學提到雲天明,她從胡文那裡聽說他已是肺癌晚期,時日無多了。當時程心沒多想什麼,立刻找到階梯計劃人選的負責人於維民副局長,推薦雲天明為候選人。
在程心的余生中,她無數次回憶那一時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認:她當時真沒有多想什麼。
程心要回國一次,因為她與雲天明的同學關系,於維民讓她代表pia去與雲天明談這件事,她立刻答應了,也沒多想什麼。
聽完程心的講述,雲天明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程心讓他繼續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說自己想一個人待會兒。
等輕步離開的程心剛把門關上,雲天明就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狂笑。
真是個大傻瓜!還有比他更傻的嗎?!他以為給了所愛的人一顆星星那人就愛他了?就流著聖潔的眼淚飛越大洋來救他了?多美的童話。
不是,程心是來讓他死。
接下來的一個簡單推論更是讓他笑得窒息:從程心到來的時間看,她肯定不知道雲天明已經選擇了安樂。換句話說,假如雲天明沒有選擇安樂,她來了以後也要讓他安樂,引誘他,甚至逼他安樂。
錯了,她給他的死法並不安樂。
姐姐讓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錢,這完全可以理解,況且,她是真心想讓他死得安樂。但程心,卻想讓他成為死得最慘的人。雲天明懼怕太空,同每一個學航天的人一樣,他比別人更清楚太空的險惡,知道地獄不在地下而在天上。而程心,想讓他的一部分,承載靈魂的那一部分,永遠流浪在那無邊無際無限寒冷的黑暗深淵中。
這還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他的大腦真如程心所願,被三體人截獲並復活,那才是真正的噩夢。那些冷酷的異類會首先給他的大腦連上感官接口,然後做各種感覺的輸入試驗,對他們最有吸引力的當然是痛苦感,他們會依次讓他體驗餓感、渴感、鞭打火燒的感覺、窒息的感覺,還有老虎凳和電刑的感覺、凌遲的感覺……他們會搜索他的記憶,看看他最懼怕的酷刑是什麼,他們會發現的,那是他從某個變態的歷史記載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開肉綻,然後用紗布裹緊他的全身,當一天後血干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紗布全扯下來……如果搜索,他們會發現他的這個恐懼,然後他們會把撕紗布時的感覺輸入他的大腦。歷史上真正經歷那個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腦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們看來也就像芯片鎖死一樣平常,重新啟動後可以再試,一遍遍地試,出於好奇,或僅僅是為了消遣……他沒有任何解脫的可能,他沒有手和身體,咬舌自殺都不可能,他的大腦就像一節電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電流,綿綿無期,永無止境。
他接著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程心推門進來,關切地問:“天明,你怎麼了?!”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變成一具僵屍。
“雲天明,我代表聯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問你:你願意盡一個人類公民的責任,接受這個使命嗎?這完全是自願,你可以拒絕。”
看她聖潔的莊嚴,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為人類文明而戰,她在保衛地球……周圍怎麼是這樣,看這束夕陽透進窗裡的余暉,投在白牆上如一攤肮髒的血;外面孤獨的橡樹,不過是墳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凄慘的微笑出現在雲天明的嘴角,漸漸溢散開來。
“好的,我接受。”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