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建設的太陽系預警系統只能提供約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真的到來,這點時間內,現有的任何宇宙飛行器都不可能把人從地球送到最近的掩蔽處——木星,地球其實是孤懸於死亡之海上。這是一個人們早就看清了的事實,假警報過程中的爭相逃命,不過是被壓倒一切的求生欲望所驅使的集體瘋狂,其實沒有意義。目前長期生活在木星的有五萬多人,大多是艦隊木星基地的太空軍軍人,也有一部分掩體工程前期准備的工作人員,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裡,公眾無話可說。但那些秘密建造的恆星際飛船一旦完工,它們那些暴富的擁有者就可以長期躲在木星的背陽面了。
從法律角度講,至少在目前,沒有國際法或國家法律禁止團體或個人建造恆星際飛船,在巨行星背陽面避難也不被看做是逃亡主義,但這裡出現了一個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
在歷史上,社會不平等主要出現在經濟和社會地位領域,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基本上是平等的。當然,死亡上的不平等也一直存在,比如醫療條件的不均、因貧富差距造成的在自然災害中不同的生存率、戰爭中軍隊與平民的生存差異等等,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局面:占人類總數不到萬分之一的少數人能夠躲到安全之處生存下來,而剩下的幾十億人在地球上等死。
即使在古代,這種巨大的不平等都無法被容忍,更不用說在現代社會了。
這種現像直接導致了國際社會對光速飛船計劃的質疑。
生活在木星或土星背後的飛船中,固然能夠在黑暗森林打擊中幸存下來,卻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活,不管生態循環系統能夠提供多麼舒適的環境,畢竟是生活在寒冷荒涼、與世隔絕的太陽系外圍。但對三體第二艦隊的觀測表明,曲率驅動的宇宙飛行器加速到光速幾乎不需要時間,光速飛船有可能在幾十分鐘的時間裡從地球航行到木星,這樣,太陽系預警系統提供的預警時間就綽綽有余,那些擁有光速飛船的特權人士和超級富豪完全可以在地球上舒適地生活,打擊到來之際丟下幾十億人一逃了之,這個前景絕對無法讓社會接受。假警報事件中的恐怖場景人們仍歷歷在目,大多數人都認為,光速飛船的出現可能引發世界範圍的動亂,光速飛船計劃因此面臨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假警報的產生是由於超信息化社會對敏感信息的迅速放大效應,它的源頭和起因是太陽系預警系統第一觀測單元發現的異常現像,發現異常現像這件事是真實的,只是這個發現與光粒無關。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太空前哨——太陽系預警系統
對於光粒,地球世界只在187j3x1恆星和三體星系被摧毀時觀察到兩次,對它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它的運行速度極為接近光速,對於它的體積、初始質量和接近光速時的相對論質量則一無所知。但光粒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攻擊恆星的最原始武器,僅憑其巨大的相對論質量產生的動能摧毀目標。如果具備了將物體加速到光速的技術,只需發射極小質量的“子彈”即可產生巨大的摧毀能力,確實很“經濟”。有關光粒的最寶貴的觀測數據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前取得的,科學家們發現了一個重要現像:由於光粒極高的速度,在與星際空間的稀薄原子和塵埃的劇烈碰撞中,會發出包括從可見光到伽馬射線的強烈輻射,這種輻射有明顯的特征。由於光粒的體積極小,所以直接觀察完全不可能,而這種輻射卻能夠被觀測到。
初看光粒攻擊是無法預警的,因為它的運行速度幾乎是光速,與它自己產生的輻射幾乎並行前進,同時到達目標——換句話說,觀測者在事件光錐之外——但真實的情況卻更復雜一些。由於有靜止質量的物體不可能完全達到光速,光粒的速度雖極為接近光速,但與精確的光速還是有一個微小的差值,這個差值使得光粒發出的輻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飛行距離足夠長,這個差值將越來越大。另外,光粒攻擊目標的彈道並非絕對直線,由於其巨大的質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體引力的影響,彈道會發生輕微的彎曲,而這種彎曲比純光線在相同引力場中彎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標時需要進行修正,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發出的輻射要長一些。
由於以上兩個因素,光粒發出的輻射將先於光粒本身到達太陽系,這個時間差就是預警時間。二十四小時的預警時間,是根據目前能夠觀測到光粒輻射的最遠距離估算的,這種情況下,輻射超前光粒約一百八十個天文單位到達太陽系。
但這只是一種理想情況,如果光粒從近距離的飛船上發射,便幾乎沒有預警的機會,就像三體世界的命運一樣。
太陽系預警系統計劃建立了三十五個觀測單元,從所有方向密切監視太空中的光粒輻射。
假警報事件兩天前,太陽系預警系統一號觀測單元。
一號觀測單元其實就是危機紀元末的林格-斐茲羅觀測站,七十多年前,正是這個觀測站首先發現了駛向太陽系的強互作用力探測器——水滴。現在,觀測站仍位於小行星帶外側的太空中,只是設備都進行了更新。比如可見光觀測部分,望遠鏡的鏡片面積又增大了許多,第一個鏡片的直徑由一千二百米增至兩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個小城鎮了。這些巨型鏡片的制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帶。最初制造的是透鏡組中一片中等的鏡片,直徑五百米,它造出後被臨時用來把太陽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制造高純度玻璃,繼而造出了其他的鏡片。各個鏡片成一排懸浮在太空中,透鏡組延綿二十五千米,鏡片間相距很遠,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關的東西。觀測站位於透鏡組的末端,是一個僅容納兩人的小型空間站。
觀測站中的常駐人員仍然是軍人與學者的組合,前者負責預警觀測,後者從事天文學和宇宙學研究,因此,三個世紀前開始的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之間因為觀測時間而發生的爭執也延續了下來。
當這架有史以來最大的望遠鏡調試完成、第一次成功地獲取一顆四十七光年外的恆星圖像時,觀測站中的天文學家威納爾激動得像看到兒子降生一般。與普通人想像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遠鏡在觀察太陽系外的恆星時,能做到的只是增強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狀,不管望遠鏡有多強大,看到的恆星都是一個點,只是亮了些。但這時,在這架超級望遠鏡的視野中,恆星第一次顯出了圓盤形狀,雖然很小,像幾十米外的一個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細節,但對於古老的可見光天文觀測來說仍是一個劃時代的時刻。
“天文學從此摘除了白內障!”威納爾熱淚盈眶地說。
預警觀測員瓦西裡中尉卻不以為然,“我說,你應該明白我們的身份:前哨哨兵。在過去的時代,我們應該是站在邊境線上的木頭崗亭上,周圍是沒有人煙的戈壁或雪原,我們在寒風中看著敵國方向,一旦發現地平線上的坦克或騎兵,就打電話或點狼煙通知後方說敵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這種哨兵的感覺,別總把這兒當天文台。”
威納爾的眼睛暫時離開顯示著望遠鏡圖像的終端屏幕,向空間站的窗外看了看,只見到遠近飄浮著幾塊不規則的石塊。那是制造鏡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殘塊,它們在冷瑟的陽光中緩緩轉動,更襯托出太空的荒涼,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說的意境。
威納爾說:“如果真發現了光粒,不發警報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反正也沒什麼用。本來嘛,在不知不覺中突然完蛋是一種幸運,你卻又要把幾十億人折磨二十四小時,這簡直是反人類罪。”
“要是那樣,我們倆豈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觀測站接到艦隊總參謀部的命令,調整望遠鏡方向,對三體星系進行觀測,這一次威納爾和瓦西裡倒沒有發生爭執,天文學家對那個被摧毀的世界也很感興趣。
各個懸浮的鏡片開始進行位置調整,鏡片邊緣的離子推進器發出藍色的光焰,只有這時,遠方透鏡的位置才顯示出來,藍色的光點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級望遠鏡的整體形狀。二十五千米長的透鏡組緩慢轉向,當望遠鏡指向三體星系方向時,透鏡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後,各片透鏡在軸向上前後移動進行對焦,最後大部分光點都熄滅,只有少數像螢火蟲般間或亮起,那是鏡片在進行對焦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