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建德的每一縷皺紋統統凝固，真的化作一坨又冷又硬的化石，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真敢這麼做？”
“看著我的眼睛，老祖宗。”
厲靈海將臉湊了過去，潔白無瑕的皮膚毫無半絲血色，卻有一縷縷的黑氣在肌膚下面隱隱流轉，最終凝聚到眼眸深處，令通透如冰的眼底，浮現出兩枚針尖大小的黑點。
她加重語氣，重復了一次，“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我為什麼不敢這麼做？
“別忘了，一個月前在帝都，你們剛剛策劃了一次‘皇後遇襲事件’，已經決定將我這個不太聽話的帝國皇後徹底鏟除了，只不過我的力量遠遠超出你們想像，才沒有成功而已。
“現在，大家撕破臉皮，我的全盤計劃和所有實力都已經暴露，再不孤注一擲，奮起一搏的話，難道還洗干淨脖子乖乖等死麼？”
“就算你敢這麼做——”
厲建德平靜道，“如此喪心病狂，滅絕人性的舉動，也不可能得到所有革新派和士兵們的支持，沒有他們的支持，你的瘋狂計劃根本不會成功。”
“我不需要得到所有官兵的支持，至少現在，只要有一小部分骨干能絕對服從我就可以了。”
厲靈海冷笑道，“依靠這一小部分骨干，先將雨神星毀掉，殺死幾億、幾十億人，和家族徹底決裂。
“剩下的官兵正駕馭星艦在谷雨界的浩瀚星海中追逐谷雨艦隊殘兵，根本來不及阻止我，等他們發現時，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數星空戰堡和軌道船塢熊熊燃燒著砸落到地面上。
“等毀滅真的發生，生米煮成熟飯之後，這些不明真相的官兵除了追隨我血戰到底，還有任何別的選擇嗎？這樣的‘罪孽滔天’，絕不可能得到任何寬恕和赦免，即便您拍胸脯保證赦免這些不明真相的官兵，他們也絕不會相信。
“更何況，您根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赦免，對吧，否則如何對得起雨神星幾億、幾十億冤魂，如何面對在雨神星上有大量利益的家族各個山頭呢？
“所以，毀滅雨神星，只會強化我們內部的凝聚力和我對革新派聯合艦隊的統治力，將玉石俱焚的戰略進行到底！”
厲建德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壓下了咳嗽的衝動，道：“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滔天’？”
“孫兒當然知道。”
厲靈海再度微笑，“不過孫兒更知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道理，所謂罪孽滔天，也就等於沒有罪孽，一絲一毫都沒有。
“更何況，一死百了，左右都是死，罪孽滔不滔天，又有什麼區別呢？
“當然，老祖宗您完全可以不相信孫兒所說的一切，現在就強攻谷雨界，看看能否在孫兒毀掉整顆雨神星之前，救出幾座苦心經營數百年的重工業城市。
“不過，即便孫兒的戰略全盤失敗，最壞的情況，孫兒至少都能率領殘兵，化作流寇，在厲家腹地流竄和喧鬧好幾年，一樣能對厲家造成重創，令其余三家對厲家生出覬覦之心。
“這並非孫兒所願，但倘若您執意不肯聽孫兒的肺腑之言，孫兒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看著厲靈海略帶笑意又魔魅至極的雙眸，厲建德再次沉默許久，長長嘆息一聲道，慢吞吞道：“好孫兒，爺爺同意你的觀點，你爹的確是一頭豬，當年怎麼會沒有看出你的潛質，竟然會選擇送你進宮當什麼太子妃，真是暴殄天物！
“倘若他能及時發現你蘊藏在血脈最深處的野心和力量，把你送到我這裡好好栽培的話，或許我就不用面臨後繼無人，青黃不接的窘迫局面了。
“你爹這樣的豬玀，真是死一百次都不夠啊！”
“現在由老祖宗親自發現，卻也不遲。”
厲靈海臉上並沒有稍占上風的喜色，捉摸不透的笑容依舊籠罩在驚心動魄的五官上，淡淡道，“現在家族的損失並不太大，革新派亦沒有旗幟鮮明地將矛頭對准四大選帝侯家族，僅僅對准帝都的奸佞罷了，只要老祖宗願意認真傾聽孫兒和革新派諸位道友的訴求，局面仍舊掌控在我們手中，掌控在……老祖宗的手中！”
“革新派的訴求？”
厲建德不置可否道，“你們想要什麼？”
“很簡單，希望帝國的四大支柱之一厲家，能聽到來自前線士兵和外圍世界底層修仙者的呼聲。”
厲靈海不慌不忙道，“能支持我們‘尊皇討逆，神武革新’的正義之舉，和我們一起鏟除帝都元老院中的奸佞，消滅寄生在帝國血肉深處的毒瘤，建設一個更加美好和強大的新帝國！”
厲建德的綠豆小眼滴溜溜亂轉：“誰是奸佞，誰是毒瘤？”
厲靈海大聲道：“膽敢僭越到皇族之上，自號‘第一家族’的東方家，就是帝國乃至人類文明的毒瘤！
“東方家及其附庸家族的元老，就是罪大惡極，該誅滅九族的奸佞！
“為了帝國，為了人類文明，必須消滅東方家，我們這些革新派的仁人志士，正是在這樣的大義之下集結，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誅滅國賊，拯救帝國的！
“但面對東方家的根深蒂固，財雄勢大和兵力渾厚，光靠我們革新派的力量，無論如何都遠遠不夠，老祖宗，請號召整個厲家和所有附庸家族的力量一起，站在我們這一邊，支持我們吧！”
厲建德並沒有糾纏於東方家是不是“奸佞”和“毒瘤”的問題，卻是道：“革新派再加上厲家的力量，便可以干淨利落，快刀斬亂麻解決掉東方家，而不是雙方形成僵持不下的尷尬局面，甚至將帝國拖入內戰的泥潭麼？”
厲靈海從容道：“革新派加上厲家，足以和東方家形成旗鼓相當的均勢，要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擊潰東方家，自然還稍顯不足。
“但如果四大選帝侯家族中的三家都聯合起來，再加上革新派的力量，就足夠以摧枯拉朽、橫掃千軍之勢，一舉鏟除這顆毒瘤了！”
厲建德再次像烏鴉般笑起來，雙眼放出饒有興致的光芒：“好孫兒，你能說服其余兩家，一起來火中取栗嗎？”
“我不能，但相信老祖宗一定能。”
厲靈海微微一笑道，“否則，我又何必帶著這麼大的‘誠意’來找老祖宗呢？”
厲建德道：“要是我也不能呢？”
“那孫兒只能去死了。”
厲靈海幽幽道，“身為堂堂真人類帝國的皇後，多少用幾顆星球來陪葬，不過分吧？”
厲建德輕輕咳嗽著，不動聲色地盤算著。
“孫兒絕對相信老祖宗的手段，一定有辦法說服其余兩位選帝侯，最主要是，三大選帝侯家族對東方家早有極大的不滿和積怨，只是缺少一個鬥爭的理由，合作的契機罷了。”
厲靈海淡定自若道，“所謂政治，無非是平衡的游戲，真人類帝國前五百年的政治生態，乃是皇權和四大選帝候之間的平衡；等到後五百年，皇權衰落，就變成四大家族內部的平衡。
“四大選帝侯家族，恰似桌子的四腳，只有一般高低，才能保證帝國的長久穩定，任何一家獨大，都相當於掀桌不玩，想要重新洗牌了。
“這原本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數百年來大家都一直遵守的規矩，但最近一兩百年東方家卻裝傻充愣，破壞規矩，瘋狂膨脹起來，到現在隱隱擁有凌駕於其余任何一個家族兩倍的力量。
“孫兒倒很想知道，東方家這樣急劇擴充勢力，究竟想干什麼，又要膨脹到什麼時候才是止境呢？難道真要取代武英皇族，顛覆真人類帝國，成為當之無愧的星海統治者，名正言順的‘第一家族’嗎？
“真有那一天，厲家又該如何，其余兩家又該如何，再當一回‘從龍之臣’，對東方家三跪九叩，頂禮膜拜嗎？即便我們真的願意跪下來叩頭，東方家又有沒有這個膽子，坦然接受呢？”
厲建德似乎睡著了，甚至連雙眼都微微閉上。
但厲靈海卻清楚知道，這位老奸巨猾的祖父正在十分認真地聽著，分析著，思考著。
“老祖宗，別覺得孫兒是在危言聳聽，‘強者恆強’的道理，在修仙者的殘酷競爭中乃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對帝國外圍的中小世界來說，四大選帝侯家族是‘強者恆強’，但在四大家族內部，東方家豈非也是‘強者恆強’？東方家的膨脹速度一天快過一天，現在不想辦法阻止，就永遠阻止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將我們一口口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