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李耀想了很久才明白古無心的意思。

　　的確，在李耀生活的人類文明中，無論星耀聯邦還是真人類帝國都步入了信息化的時代，幾乎所有人都用晶腦和網絡聯系在一起，無論工作、學習還是生活，方方面面都離不開網絡，甚至誕生了呂輕塵這樣的“靈族”，妄圖將所有人都通過網絡，接入虛擬空間，誕生全新形態的文明。

　　更不要說，聖約同盟的主腦“伏羲”，就是某種意義的晶腦和靈網成精，和小明、文文還有拳王一樣，是新一代的信息生命。

　　那麼，古無心所謂的“超體”，和呂輕塵，伏羲，小明，文文還有拳王的信息化理念一樣麼？

　　李耀覺得不是，古無心和他的超體，已經觸碰到了比呂輕塵，伏羲，小明，文文和拳王這些信息生命更加深層次的領域，或許，那才是生命的本質。

　　“你必須承認，人——或者說所有的碳基智慧生命，都是信息的動物，從我們最古老的祖先，那些誕生於原始海洋中的細菌和病毒出現以來，他們就是為了復制，傳輸和編織信息而存在的，吞噬信息，不斷吞噬更多的信息，輸出信息，朝更大規模的人群和更遠的範圍傳輸信息，這些都是我們的本能，亦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古無心繼續道，“在技術水平落後的古代，碳基智慧生命的個體不得不封印自己，過著單調，枯燥，乏味，缺乏信息交互的生活，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喜歡這樣，僅僅是他們吸收和傳輸信息的本能被抑制了而已。

　　“一旦技術手段成熟，社會環境允許，碳基智慧生命立刻會朝著信息化，後信息化，超信息化的方向不斷改造自己也改造整個世界，用各種形態的網絡將所有個體都緊密聯系在一起。

　　“他們渴望信息，一刻不停地吞噬著對他們本身沒有任何意義的信息，大到宇宙的變化和國家大事，中到明星緋聞和隔壁城鎮的社會新聞，小到身邊的家長裡短和雞毛蒜皮的瑣事——其實這些信息，和他們的生活有什麼關系，能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呢？但他們就是想知道，不惜消耗掉自己寶貴的生命。

　　“同樣，他們一刻不停將自己的信息上傳到網絡中，渾然不顧根本沒人在乎他們吃了什麼，穿了什麼，心情如何或者生活工作中遭遇了什麼樣的問題——沒人在乎這些，他們也知道沒人在乎這些，但他們就是控制不了鐫刻在基因最深處的衝動，像是一座永不停歇的大功率電台，源源不斷向外釋放著信息，信息，信息，並且用這些信息，在網絡和虛擬世界中重構一個自己，一個更好，更精彩，更‘真實’的自己。

　　“這，就是曾經在盤古文明進入信息社會早期，曾經發生在每一個個體身上的事情。

　　“當然，因為盤古族本身就具備大規模心電感應的能力，並且將這種能力傳授給了盤古文明聯盟中其他的種族，所以我們搭建網絡，信息交互的方式可能和你們有所不同。

　　“但我相信，本質是一樣的，你們的文明中肯定也有越來越多的‘網絡成癮者’和‘信息族’，你們的社會也在慢慢朝著信息化，網絡化甚至虛擬化的方向發展，對嗎？

　　“不用回答，我從你的腦電波蕩漾中，已經感知到答案了。

　　“其實，真實和虛幻究竟有什麼區別呢，我和他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剛才我說，一旦鏈入超體，我可以在億萬人的腦中生活，億萬人也可以湧入我的腦中分享智慧，情感和記憶，你似乎非常警惕和厭惡的樣子，但仔細想想，並沒有你想的這麼誇張。

　　“我不知道在你們的文明中，有沒有類似……用地球上的話來說，小說，游戲和電影之類的東西，想來是有的吧，那麼，當你沉醉於一部優美的小說，精彩的電影和刺激的游戲中時，你豈非也是把自己代入小說，電影和游戲中主人公的角色，體驗另一段生命？當技術的不斷升級，令網絡世界漸漸擁有了現實世界的一切美好，又提升了百倍的變化之後，誰會拒絕在網絡世界中度過更加燦爛，美好和豐富的一生呢？畢竟，相比於我們呈幾何級數爆炸的智慧和欲望，我們的大腦和身體是多麼羸弱，我們所處的現實世界又是多麼孤獨和枯燥啊！

　　“歷史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你明白嗎，這是文明進化的必然趨勢，不以某個‘英雄’或者‘惡魔’的意志為轉移——先是各種各樣的大型、固定式終端搭建起了初級的網絡；然後終端變得小型化，可移動和佩戴化，令網絡覆蓋整個文明；接下來終端進一步小型化並且能植入皮下，成為所有人一生下來就要佩戴的人造器官；漸漸的，血肉之軀和網絡終端的分界越來越模糊，隨著生物技術和量子技術的發展，腦細胞將成為一台台生物晶腦，而晶腦也將縮小到芥子和細胞的層級，完美融入血肉之軀，終身使用都不會破損和報廢。

　　“在每一個發展階段，人們進行信息交互的效率，包括他們每秒鐘吞噬和輸出的信息量，都將比過去提升數百倍，數千倍甚至數萬倍！一個生活在信息時代早期的普通人，一天之內通過網絡終端讀取到的新聞信息，可能比他幾千年前生活在黑暗蒙昧時代村落裡的祖先，一輩子接觸到的新聞信息都要多一樣，而他生活在信息時代後期，也就是‘超信息時代’的子孫，一秒鐘之內吞噬的信息，亦是他的億萬倍之多——倘若這樣美好的超信息時代真的降臨，他們，所有人的大腦都接駁到一起，共享智慧，情感和記憶，形成‘超體’，豈不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嗎？

　　“當然，我相信你一定會提到如何保持‘自由意志’這樣老套而古板的問題，這不能怪你，這是碳基智慧生命在刻板思維的局限下，必然會問的問題，想當年我的祖先們在決定搭建一個小小的超信息網絡，鏈入我們自己的超體時，亦曾反復考慮過這個問題。

　　“別擔心，就算鏈入了超體，你依舊可以保持自己小小的、徒勞的、可笑的獨立性，只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關閉自己的超級信息交互協議，斷絕和他人的聯系，游離於超體的邊緣——沒有任何強迫性的命令禁止這麼做，只不過，極少有人會做這種事罷了。”

　　“為什麼？”

　　李耀忍不住問道。

　　“為什麼？”

　　古無心高高揚起了眉毛，仿佛他蘊藏著強烈譏諷的腦電波仍舊不足以表達自己的驚詫一樣，“這不是顯而易見，不言自明的事情嗎，人——碳基智慧生命都是信息的動物，信息就是我們的使命和意義，沒人能在習慣了‘億萬數量級’的超信息交互之後，再退回到‘十萬數量級’甚至‘一萬數量級’的低信息交互狀態。

　　“想像一下，將一個習慣了不分晝夜都沉溺在網絡世界，隨身佩戴著好幾種信息終端，在無數個論壇中擁有無數個賬號，在無數小說、游戲和電影世界中感受過無數種人生的人，丟回與世隔絕，技術落後，黑暗蒙昧的中古時代，沒有網絡，沒有報紙，沒有書籍也沒有一萬種精彩的人生，他面對的是單調的天空和貧瘠的大地，還有包圍著村落的崇山峻嶺，一年到頭唯一的娛樂就是用劣質麻醉劑把自己灌得醉醺醺——這樣的生活，他能夠忍受嗎？如果是你，切斷網絡，沒有娛樂的生活，你又能忍受多久？

　　“道理是一樣的。

　　“對於生活在‘超體紀元’的人們，他們每秒鐘都要讀取一萬條信息，從幾百萬光年之外的超新星爆炸，到另一個大千世界的專家學者們又培育了一種全新的生命形態，到探險家在某一顆星球上剛剛發現的旖旎風光……同時，他們又要針對這一萬條信息發表自己的看法，產生自己的感受，並且將這些看法和感受都上傳到超體中，和所有人分享——信息對他們來說，就像是空氣和水一樣必不可缺的東西，別說回到根本沒有信息交互的古代了，就是回到信息時代的早期，使用各種手提終端，每分鐘‘僅僅’處理三五條信息，都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果真發生這種‘悲劇’，他們要麼精神崩潰，要麼會活活憋死的。

　　“再說，交流和隔絕都是雙向的，如果你要保持精神和思維的獨立性，也就意味著你不能窺探和共享別人的智慧，情感和記憶，你將成為游離於主文明之外的孤魂野鬼，人畢竟是群居性的動物，這麼做是違反天性的，根本沒有半點兒好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