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嘈雜喧囂,如混亂漩渦般的棚戶區,亦穿過無數用鬥篷緊緊包裹住自己,口鼻眼耳都被護罩和耳塞細細保護住的地底原人,李耀從看似風平浪靜的市井風貌中,感知到一絲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味道。
空氣中充斥著不正常的高頻腦波震蕩,窮街陋巷深處的隱秘黑暗中,到處都是盤坐在地上的人們,想來都進入“通靈”狀態,正在就明天的暴動,傳遞各種秘而不宣的信號,進行最後的准備。
那就像是一座即將噴湧出萬丈岩漿的火山,濃烈的煙霧已經在火山口聚集,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的怒吼。
李耀和龍揚君就是在如此激烈的腦波共鳴中,來到共鳴的中心,無憂教大護法徐志成的家。
身為大鐵城的模範工人和生活區的主管,徐志成擁有一座頗為寬敞的洞穴,是無憂教暗地裡活動的中心。
因為厲明輝和大部分修仙者都不在大鐵廠,而且明天就要起事了,無憂教徒的行動已經不再遮掩,大批身強力壯、牛高馬大、腰間鼓鼓囊囊卻神色冷漠的無憂教徒從徐志成的洞穴中進進出出,將他的命令帶到別的生活區乃至工廠區的核心崗位上。
李耀跟在龍揚君後面,關上了安裝在洞口的大門,感知瞬間擴張到整條洞穴——這條洞穴的面積大約在八九十平方,在空間捉襟見肘的地底可謂奢侈,裡外分成三間,裡間是徐志成的臥室,外面則是他的客廳和處理“教務”的所在,除了一張鑄鐵打造的長桌之外,倒沒有太多家具,顯得相當清爽。
旁邊橫向打通的空間內,卻是一架鑄鐵打造的高低床,另一邊的鐵桌上還擺放了不少用鐵絲、螺絲和法寶構件煉制的玩具,或許是此間主人的心愛之物,日夜把玩摩挲,磨得锃光瓦亮。
這面牆上,甚至還密密麻麻貼了不少類似獎狀和獎章的東西,獎狀都用玻璃鏡框仔細保護起來,掛得一絲不苟,規規矩矩。
這裡,應該是大護法徐志成的兩個兒子,過去生活的地方吧?
李耀注意到一個細節。
大鐵城污染嚴重,空氣中布滿了粉塵和黏性極強的各種污染物,往往只消半天就能在桌面上覆蓋薄薄一層污漬,極難清洗掉。
李耀為了掩人耳目,潛入進來時並未發動靈能,短短半個小時,他的鬥篷上就落滿了黏性粉塵,無論怎麼抖都抖不掉。
一路過來見到工人們的窩棚裡,亦是落滿塵埃,黑黢黢一片。
包括大護法徐志成的家也是一樣,外面的客廳以及他的臥室,牆上地上甚至床上都有細細一層黑色,用手一抹就是五個指印——這裡的人們,大約早就習慣在這種環境裡生活,誰也不拿這些灰塵和污染物當一回事。
但擺放著高低床的小房間,卻是干淨整潔,一塵不染。
特別是桌上用廢鐵鑄造的玩具還有牆上的獎狀,都干淨到像是會發出光來。
一定是有人每隔幾個鐘頭就仔仔細細擦拭一遍,才能保持這種光亮如新的狀態。
是大護法徐志成自己擦的嗎?
這些獎狀和玩具,都是他兩個兒子的嗎?
這些用廢鐵鑄造的笨拙玩具,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徐志成自己一個螺絲一個螺絲拼湊到一起,給兒子們攢出來的嗎?
帶著這些疑問,李耀將目光投向了無憂教實際上的領導者,大護法徐志成。
徐志成,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既沒有半點霸氣,亦沒有哪怕一丁點俊秀飄逸或者神秘莫測的味道。
他人如其名,是一個頭發花白,皺紋滿面,傷痕累累的老工人形像。
即便明天就要帶領千萬人發動對修仙者的抗爭,他今天依舊穿著縫了又縫,補了又補,洗到發白的工作服,既沒有半點義軍領袖的風采,更沒有任何“邪教妖人”的氣度,和李耀想像中“至善之道的狂熱信徒”實在落差太大。
龍揚君告訴李耀,以通靈秘法激蕩萬千人的腦電波發生共鳴,相當於是一種大腦鍛煉,對身處共鳴中心的人覺醒靈根極有好處,徐志成經過這幾年的修煉,竟然不可思議地覺醒了靈根,擁有了大約……煉氣期的境界!
即便如此,論境界,論權勢,論戰鬥力,論大局觀,論陰謀詭計或者任何一項能力,徐志成都是李耀生平所見的對手中,最弱的一個,和蕭玄策、白星河、金屠異、呂醉、天魔莫玄等人,根本天差地別,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
然而,李耀可以大義凜然地面對蕭玄策、呂醉乃至金屠異等人,堂堂正正和他們進行大道之爭,血戰到最後一刻,卻有些不知該怎麼應付這個近乎於手無縛雞之力的徐志成。
“忘憂天女,聽說您不但激活了一大批古代武器,還招募了大量地底深處的野人上來,實在太好了!”
徐志成先向龍揚君深深一施禮,隨後道,“如此一來,明日之戰就更有把握了!”
他和別的無憂教徒一樣,都像是戴著一張沉重的鑄鐵面具,說話時皺紋絲毫不動,甚至連眼珠都極少轉動,既沒有半點大戰在即的緊張,也沒有任何忍無可忍的憤怒,真像是無憂教義所說,處在“永恆的寧靜”之中。
直到有需要時,他的眼珠才轉向李耀:“敢問天女,這位是……”
李耀沉吟片刻,自報家門:“我叫李耀,是一名修真者。”
“修真者?”
徐志成的眼珠定住,仔仔細細琢磨了很久,才充滿警惕地問道,“我聽過你們的名字,聽說你們在帝國邊陲的武英界鬧了一場大事,殺得修仙者片甲不留!所以,你們也是反對修仙者的,你來干什麼?”
“我來勸徐護法停止起事。”
李耀盯著徐志成的雙眼,單刀直入,“你們這麼做,絲毫沒有用處的!”
徐志成微微一怔,瞳孔明顯有個收縮,似乎想要憤怒地反駁李耀,卻又強行忍住,卻是將眼珠僵硬地轉向龍揚君,冷靜道:“敢問天女,這也是您的意思麼?”
“你別多心,徐護法,這不是我的意思。”
龍揚君淡淡道,“在傳授你《忘憂決》的第一天,我就鄭重其事向你承諾過,我僅僅傳授你兩門秘法神通,卻是絕不會干涉你們如何使用,包括後來你創立無憂教,非要把我奉為忘憂天女的時候,我們彼此也有過保證的——我絕不會干涉無憂教的任何教務和實際運作,隨你們做什麼,我都既不支持,也不反對,而你遇到了問題來求我,也要看我心情,我不是一定會幫你們到底的。
“今次之事,也是一樣,由你自己全權做主,我沒有任何要越俎代庖的意思。
“但我這位修真者朋友,對你們的行動卻有不同意見,非要見你好好聊聊。
“話說回來,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我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你們的行動如此倉促,而敵人又是如此強大,四周的環境又這麼險惡,無憂教起事注定是不會成功的,非但整個無憂教都有可能全軍覆沒,連整座大鐵廠和生活在這裡的所有人都有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不成功,便成仁!”
徐志成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忘憂天女和這位修真者朋友都看到了我們的生存環境,和我們沒日沒夜受到的壓迫,難道你們還以為,生活在這種人間煉獄中的我們,竟然會怕死嗎?
“我們……早就該死了!倘若那一年天魔真的降臨,用九天十地所有魔頭侵蝕我們畸形的身體和狂暴的神魂,我們早就彙聚成洶湧澎湃的魔潮,將厲明輝那些修仙者統統吞噬了!
“天魔並沒有降臨,而忘憂天女您卻賜予了我們更加高明的神通和更加隱秘的聯絡之法,令我們再沒有痛苦和恐懼!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麼可忍耐的,只要能拖著厲明輝那些修仙者一起去死,我們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
“徐護法,你聽我說——”
李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既無害又有誠意,“我們修真者也反對修仙者,也支持所有人以武力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和榮耀,甚至在必要的時候,犧牲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並沒有阻止你們犧牲自己的意思。
“但犧牲要有價值,毫無意義的犧牲,根本打擊不到修仙者分毫,更不可能摧毀這個該死的世界。
“厲明輝僅僅是修仙者中微不足道的一員,就算你們真能和他同歸於盡,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很快就會有一個比他更貪婪,更卑鄙,更殘酷的修仙者下來,取代他的位置。
“更何況,我很懷疑你們的行動究竟是否能干掉厲明輝,亦或者犧牲幾萬乃至幾十萬無憂教徒,最終只拼掉了厲明輝手下的幾條走狗外加幾千台戰鬥傀儡——這是沒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