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理解。”
“飛躍族?”
李耀微微一怔,看著丁鈴鐺,“那是什麼?”
“這是資深冬眠者歸雖壽老前輩提出來的一種全新概念,在將保存文明的‘墓碑計劃’轉交到莫玄教授手上之後,他就一直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長期冬眠原本只是我們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但是在歸雖壽那裡,卻將‘超長期人體冬眠’當成了目的本身。”
丁鈴鐺解釋道,“我和你一樣,過去百年的絕大部分時候都在冬眠,清醒的時間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二十年吧,每次回到聯邦,都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第一次,我錯過了巫馬炎這個臭小子和謝安安的婚禮;第二次,我又錯過了他們孩子的出生和成長……還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統統像是閃閃發亮的金沙,飛快從我指縫裡流逝掉了,無論我怎麼用力,都抓不住他們。
“那種感覺,真像是你說的,整整幾十年憑空消失,我們這些冬眠者和正常人生活在兩個不同的時間維度,產生了一種詭異的……疏離感,就像是我們並沒有為新聯邦的建設作出太多貢獻,但一個美好而光明的家園就自己降臨,我們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可以了。”
“怎麼會呢?”
謝安安急忙道,“師父和師娘一共發現了三個大千世界外加昔日星海共和國的流亡政府,還為擊敗帝國遠征軍立下了汗馬功勞,什麼叫沒有貢獻啊!”
“我知道。”
丁鈴鐺笑了笑,道,“這不是我謙虛,只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你們這些沒有長期冬眠過的‘爬行族’是很難理解的。
“其實這次我之所以要競選聯邦議長,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調和新四界和老三界的關系,盡量維持住我們這邊和金心月那邊的平衡,但更重要的原因,卻是我的私心——我很想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和新聯邦的結合再緊密一些,能夠重新融入現在的聯邦,從不知該怎麼說的‘飛躍族’,回歸到普普通通的‘爬行族’。”
李耀聽出丁鈴鐺的話裡蘊含著一絲非常罕見的憂郁,越來越奇怪了:“飛躍族和爬行族,那究竟是什麼啊!”
丁鈴鐺將滿滿一杯紅葡萄酒一飲而盡,道:“我經過長時間的冬眠,獨自一人在星海中闖蕩了整整百年,回歸聯邦之後,感覺自己和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便去找同樣是長期冬眠者的歸雖壽老前輩聊天,他正好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告訴了我很多東西,還送了我好幾本筆記。
“歸雖壽老前輩說,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宇宙是時間和空間的連續統一體,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三維宇宙裡,時間和空間原本都是連續的、線性的、穩定的,時間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鐘的意義都是一樣的,而生活在這樣連續時空中的文明,比方說現在的人類文明,就是一只在時間大道上慢慢爬行的烏龜,所以叫‘爬行族’。
“但實際上,無論是幾十萬年前的盤古族、女媧族,亦或者今天的人類文明,都已經發現了超越空間連續性的方法,那就是星海跳躍。
“利用蟲洞,借助四維空間,便可以超越三維空間的連續性,從這一點,瞬間抵達百萬光年之外的另一點上。
“既然空間的連續性可以被超越,那麼時間的連續性,是否也可以被超越呢?
“某種意義上,當然可以,那就是人體冬眠技術。
“在冬眠技術尚未發明和成熟之前,生活在我們這個宇宙的智慧生命統統都是‘爬行族’,無論乞丐還是皇帝,無論普通人還是修真者,一秒就是一秒,一分鐘就是一分鐘,最多通過刺激腦神經,在虛擬世界模擬出時間流逝減緩的假像,但那是假的,真實世界的時間流速,還是一樣。
“但是,對我們冬眠者而言,就並非如此。
“即便在這一技術剛剛發明,還十分簡陋和低效的星耀聯邦,像你我這樣的冬眠者,都可以一口氣沉睡上百年,我們入睡前和再度睜眼後,面對的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而那些冬眠技術更加發達的文明呢,比方說盤古族?
“李耀,還記不記得你在昆侖遺跡遇到的那名盤古族,可是整整沉睡了幾十萬年啊!
“當然,他剛剛蘇醒就被你斬殺了,還沒來得及面對完全陌生的世界。
“但是放開你的想像力,代入這名盤古族的視角,假設‘你’並沒有被斬殺的話,你究竟要如何面對幾十萬年之後截然不同的世界,面對那些在你腳下活蹦亂跳、大呼小叫的‘後裔’,面對放眼諸天星辰,都沒有一名同類的孤獨呢?”
李耀怔住,陷入深深的思索。
丁鈴鐺道:“歸雖壽老前輩認為,隨著冬眠技術的越來越發達,對冬眠者的傷害和損耗越來越小,又有越來越多的冬眠者出現,任何一個掌握這一技術的文明,遲早都會分化成兩部分,非冬眠者組成的‘爬行族’,和冬眠者組成的‘飛躍族’。
“爬行族的世界是連續的、穩定的、線性的,他們用每一分每一秒的點點滴滴來燃燒生命,建設家園和文明,享受穩定的親人、朋友、幸福和各種情感。
“但是對動輒跨越幾十年、上百年光影的冬眠者來說,時間是不連續的,非線性,支離破碎的,那就好像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河水的流速極其緩慢,但河面上卻露出一些石頭,冬眠者原本是河裡的魚,卻一朝躍出水面,長出了翅膀,可以借翅膀和彈跳之力飛速向前,看到前方很遠處河水裡,全新的世界,則原原本他們拋在身後,貌似凍結的‘河水’中的一切,都在漸漸剝離其本來的意義。
“你也說了,不過是眼睛一睜一閉的功夫,星耀聯邦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你的親人和朋友們都有了不同的際遇和成長,有人死去,更多人出生,享受著他們緩慢、均勻而穩定的喜怒哀樂。
“這還僅僅是一百年,倘若你再次冬眠,再冬眠三百年、五百年呢?
“昔日的理想、目標、道德體系、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對五百年後再次蘇醒的你來說,還有任何意義嗎?”
李耀啞口無言,腦海中浮現出一道無法用筆墨形容,極盡絢爛又無比慘淡的畫面,在生出一股不寒而栗之感的同時,竟然、竟然隱隱有些……期待?
丁鈴鐺認真道:“歸雖壽老前輩認為,當一部分人掌握了在時間長河中跳躍前進的能力之後,他們對於價值、道德乃至‘生命’本身的理解,就會和別人截然不同,那就像是在地上緩緩爬行的烏龜,和在天空風馳電掣的鳥兒一樣,不可能互相理解,朝菌不知晦朔,夏蟲不可語冰,這並不是誰比較高級,誰比較低級的問題,僅僅是兩種不同的生命選擇罷了,一個是‘連續性生命,爬行族’,一個是‘非連續性生命,飛躍族’,他們之間的差異,恐怕比修真者和修仙者的差異還要大得多。”
李耀心思電轉,不得不承認歸雖壽這個快活了一千年的老家伙說的有點兒道理。
想想真蠻搞笑的,這個老家伙的本體明明是一頭綠毛老烏龜,他卻偏偏將別人稱為“爬行族”,卻自詡為“飛躍族”,這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臭不要臉嗎?
“對了,怎麼沒見到歸老?”
李耀道,“他不是說自己要當聯邦所有大事的親歷者嗎,‘帝國反擊戰’這樣的特大新聞,他不跑出來記錄一下?”
“歸老的境界又提升了。”
丁鈴鐺道,“他已經徹底跨入了‘飛躍族’的領域,或許時間緩緩流逝的紅塵俗世裡,已經沒什麼值得他去追求和重視了吧,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或許他又蟄伏到某個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裡,慢慢‘飛躍’到下一個千年去了。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還在說,個體的‘飛躍族’就已經如此玄妙,倘若有整整一個文明都選擇了主動冬眠自己,每過一千年或者一萬年解凍一次,在時間的長河裡不斷飛躍前進,演變成一個‘時間跨越者文明’,那究竟會是什麼樣子呢?他很想去尋找這樣的非線性文明——以他自己的方式。
“至於我們,才剛剛經歷了最多百年的冬眠,還算不上真正的‘飛躍族’,最多是介乎於爬行族和飛躍族之間的不完全形態吧,舊的觀念慢慢解體,新的觀念還沒形成,自然會遇到各種不適應了,歸雖壽老前輩將這樣的煩惱命名為‘超時症’,‘超越時間線所帶來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