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夜敘前塵事,晨燒松煙墨。
秦英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明離,問道:“關於今晚的事情,你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
“對於擅闖你們家,我很抱歉。”明離斂著眉輕輕道,“今…今晚想見她。於是就冒昧地來了。”
“你們是認識的啊?今夜是第一次溜進我們家?”秦英冷冷道。
明離啄米般地點頭,如同正在承認錯誤的孩子。
“想見我阿姊,也不用大晚上的闖進門吧?大可以忍一忍,等明天早上阿姊睡醒出洞了,你躲在遠處瞧上一眼不好嗎?”秦英在話語間,很自然地把阿姊賣了。
聞言,明離不得不咧嘴苦笑:“……你的建議恐怕不可行。因為,我明天就要死了。”
死之前,他想看看她。看看那個讓他愛不得恨不能的女子。看看那個曾在他生命裡畫下濃墨重彩的女子。
“……什麼叫做,明天就要死了?”秦英呆呆木木地重復著,眼眸仔細觀察他。
明離的臉除了蒼白無血色,似乎還罩著一層薄薄的青灰。這確實是將死之人的面相。
秦英吃驚地捂住嘴喃喃:“怎麼會呢?”
“我是劍仙,劍仙壽命不過兩三百年。而我虛歲兩三百十七,已經到了大限。”明離事不關己似的平淡道。
秦英皺起眉,記得上輩子阿姊說: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明離就認識,後來卻因為什麼分開了。一分開,就是百年。
“——你和我阿姊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明離抿了抿櫻色的唇,垂首道:“說來話長,你從哪裡聽起?”
過了今晚,腦海裡封存的往事就會如煙散去。不如趁自己沒忘記的時候,把這些傾述出來。
她狡黠地眨眼,神色戲謔:“你想從哪裡講起?”
“我們的初見是在兩百二十年前…”
公元310年,天下大亂。西晉氣數將盡。流民為躲戰禍,紛紛逃入深山。
他拖家帶口地背著行李,到了秦嶺主峰太白山。
氣喘吁吁地蹲在山下的溪流邊灌滿水囊,轉身時,他剛好遇見一個閃爍著光芒的女孩子。
只是看一眼,他就感覺過了洪荒萬年。
她教他辨識山上能吃的植物,告訴他燒什麼東西可以驅蟲蟻。
過了幾個月,適逢一隊胡人為抓壯丁充軍,夜間搜山。母親為保護他而死於大火。
世間唯一的牽掛不在了,他便升起拜入道門的想法。
第二天,他便收拾好包袱,往蜀地丈人山去了。常言道,八百裡秦川。順著秦嶺的蜿蜒山系走,能夠直入蜀地。
烤著河裡抓的魚,他抬手擦汗,余光裡又看到了她。
當即,他驚異地挑起眉:“是你?”
“是我。”她回道,“我和你剛好同路。”
“我要去丈人山修習劍仙,你去那裡做什麼?”
“我也去修行。”她微笑道,“…我餓了,可以給我一條烤魚嗎?”
他們一同進了丈人山上清宮,拜了不同的師傅。一個修劍仙,另一個修符箓。
山間不知歲月。同門不同師的二十年很快就過去了。
“有一天,她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被宮主逐出師門。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相見。”明離一筆帶過了本該轟轟烈烈的結尾。
秦英不依不饒道:“…我阿姊當時做了什麼?”
聽了這樣犀利的問題,他只能正面地答道:“殺生。她殺了我的師尊。”
她心下了然:怪不得阿姊會在睡夢裡,對他的名字說“對不起”。
過去的百年都是相思不相見,如今他在臨死前來看她一眼,悄悄地畫下訣別的身影。這結局未免凄涼。
不過秦英依稀記得,上輩子的阿姊和明離在一起了;現在…離真正的結局還早著呢,可是情況也不容樂觀。
“劍仙死了以後,會怎麼樣?”秦英擰著淺黛色的眉問道。
“不是塵歸塵、土歸土,就是屍解成仙。”
仙有四等:天仙,人仙,地仙,鬼仙。劍仙是地仙的分支,死後不是化為天地間的一部分,就是歷劫飛升。
明白了這一層,秦英慢慢開口道:
“我的阿姊,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可她決口不提那些舊事。我想她不是忘了,而是沒有勇氣想起。每當午夜夢回,阿姊總是念著一個名字…今次你也聽到了。”
白天可以用毅力壓抑心底的感情,可夜裡是沒有辦法控制思念的。
明離懂得弦外之音,卻不說話。
見他在自己的面前裝糊塗,秦英也不拆穿。
她繼續道:“兩百年來,阿姊不主動找那個人,我猜是阿姊不知道見了之後,要如何面對他。”任憑思念刻骨也不相見,大概是阿姊給自己的懲罰。
秦英上輩子沒有這些經歷。可“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的她,對男女之情也有所了解。
明離立在那裡,依舊不言:知道了她的心意又如何。他們,終究錯過了。
皎月從雲層中露出半張臉,把清輝灑遍他挺拔如竹的身姿。風聲颯颯,樹聲濤濤。
等了一刻余,秦英聽他輕聲道:“更深露重,天已不早。在下告辭。”她晃了神。再望向前方,發覺人走得沒有影了。
她正想:自己把能說的都說了,把不能說的也都說了。盡了人事,接下來就聽天命吧。但願阿姊能和記憶中一樣,苦盡甘來。
第二天。秦英頂著兩只黑眼圈燒熱水,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阿姊則神清氣爽地出了山洞。
阿姊剛剛起榻,這下被秦英問得完全清醒了。
只看阿姊深深吸一口氣道:“……他是人,我是妖。他肯定會死在我前頭啊。死了就死了,我還是要過我的日子。”
秦英愣住,鍋裡的水沸了都沒去管。眼前的阿姊表情毫不在乎,和昨夜哭成一團的女子判若兩人。
末了秦英扶額道:“——就當我沒問。”她突然不打算直接告訴阿姊,有關明離的事情了。免得自己有種牽線搭橋不成的挫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