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轄於劍南道。兩江都會,一朝名城。
然而曾經熙熙攘攘的街道、繁華昌隆的坊市都淹沒在了白茫茫的水裡,水面漂浮著斷壁殘垣、什物器皿,密密麻麻的屍體像過江游魚。澄澈的江水,散發出腥味和腐爛的惡臭。整個州城都泡在了水裡,無數條性命做了江鬼,一城湮沒。
一座小橋,由著地勢還未曾被湮沒。一襲白衫的昆侖公子坐在橋邊,一腿蜷曲,一腿晃映在江心,他的腳下,無數條泡得發脹的死屍源源流過。他玩弄著指尖一杯桑葚酒,悠悠然一飲而盡,面上的青玉面具卻如鬼界無常,冷靜到無情的殘忍。
“公子,那位刺史已被除了。我們的決堤淹城不會被發現,就當是雨水泛濫,天災使然罷。”落英輕舉鈞窯紫紅鏤花細頸酒壺,為男子斟滿桑葚酒。余光瞥到湮沒得干干淨淨的州城,眉間閃過一絲不忍。
“心裡怨我?”昆侖公子輕飄飄的一句話傳來,卻讓落英嚇得慌忙跪下道:“屬下不敢。江下橫斷,第一城為渝州。水淹渝州,可困龍氣於山。”
“你從哪兒搞來的桑葚酒?好香好香。來一杯!”嬌俏的聲音傳來,程小湖一襲玉色鮫綃羅裙飄來,唯獨一雙桃花目卻有些蒼白,臉色也有些發青。
落英為難的瞧了昆侖公子一眼,見後者依然的平靜如冷夜,才敢為程小湖斟了半杯:“少喝點。這是為公子釀的。”
程小湖桃花眼頓時生起了幾分神采:“小氣小氣!小湖新制了毒,難道也不能討賞?”
落英撲哧一笑,應道:“你這三界第一毒姬,每次的毒毒稀奇古怪,偏偏名兒都美甚。”
程小湖傲然的一撅嘴,身子可疑的晃了晃:“此毒名一世緣,中者於幻境之中,被至親至愛之人殺死。正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程小湖感激的對她點點頭,見昆侖公子並沒在意,眸底劃過一絲黯然。她將桑葚酒一飲而盡,美酒劃過咽喉,竟似苦得她秀眉輕蹙。
二人一來一去,打趣巧笑,昆侖公子卻看都沒看一眼,只是依然倚坐在橋邊,瞧著滿城水中屍骨,渾身沒有一絲溫度,也沒有一絲波瀾。若是普通人見了,定會以為這是從冥府裡爬出來的修羅。生死都如掌中戲。
他默默的走下橋,將手中的一個東西放入河水中,眸底隱隱有夜華流轉。熒熒燭火,鮮紅如花,隨著波濤起伏逐漸遠逝,夾雜在白骨浮屍中,顯得詭異的美艷。
那竟是一盞,紅蓮河燈。
七月十八。渝州。江水泛濫,水淹州城。千余性命,無一生還。皇帝責罰了工部尚書,下令各州重修堤壩,保民安定。囑各州秉讀昆侖公子治水十策,依策行事。
七月廿一。水患如何,天災如何,長安城依舊歌舞升平。
花間樓。長安第一樂坊。某處香閨廂房。
一位白衣公子懶散散地倚靠在竹榻上,指尖捏著塊雞油卷兒,不慌不忙地往嘴裡送去。正是方陵朔。
他的面前半跪著武官打扮的吳雁棠,略帶焦急地辯解道:“公子,雁棠忠心於吾皇,無愧於李家,絕沒有半分不軌之念。”
方陵朔優雅地用單絲羅帕拭了拭唇角,不慌不忙地端起龍鳳團茶,潤了潤甜膩的嗓子,輕道:“你身為吳家世子,襲郡公爵,掌京城南郊屯兵二十萬。可謂是毫無爭議的,拱衛皇帝的前鋒。可那日,熙德長公主區區後宮女子,竟然調動了這批南郊屯兵,去追殺什麼妖女。真是好大的面子。”
吳雁棠渾身一抖。他已經盡力遮掩,沒想到還讓他人看出了她和熙德的勾結。或者說,二十萬重兵之權如何,高官爵位如何,都比不上李沁華的一抹淺笑。
“我乃吳家世子,天賜‘鴻雁棣棠’之號。可代家主發令,掌一半族令。南郊屯兵即是我轄,我如何調動,公子莫非有異議。”片刻吳雁棠冷靜下來,語調中帶了一絲威脅。天賜族徽之號,受仙人庇護,連皇帝都不能擅自決定生死。
方陵朔毫無動容,悠悠一笑。星眸中寒光璀璨:“哦?吳家在兩京的勢力,依賴於竇家街這個搖錢樹。日輸金銀二十萬兩,銅緇四十五萬貫。我說的可有錯?”
吳雁棠略一思索,忽地臉色大變。他想起不久前,族中傳聞。竇家街的治權早已不在吳家手中,而是不知道被誰,交給了道上的鄒五娘。
“二十萬屯兵,足以圍困皇宮。事關重大,縱然雁棠可代家主發令,也需親眼確認,公子是不是那人。”眸色些些軟下去,吳雁棠緊盯著方陵朔道。
一抹異樣的笑意,終於驅散了方陵朔滿臉的雍散。他兀地撩起左袖,大理石般的肌膚上,竟然有拳頭大的一塊疤痕。駭人的淡紅色,微微凹陷下去,似乎那個地方的一塊肉,被人生生剜去。
片刻的寂靜。
吳雁棠眸色一閃,臉上的已然帶了臣服的恭敬。他右膝一軟,伏地拜倒:“天下只有一個人會有這般傷痕。雁棠,叩見吾主。”
半個時辰後,待吳雁棠離去,一個小僮奉了淨手的玫瑰精露水走進來,對方陵朔行禮道:“公子,這吳雁棠可是對鳶姑娘無禮過的。”
修長干淨的食指浸泡在玫瑰精露水裡,方陵朔異樣地一笑,目光投向花間樓後院:“鳶鳶敢逃,小施懲戒。不過,這丫頭也玩得差不多了,是時候把她抓回來了。”
而這廂,自從青鳶逃脫方陵朔後,為了躲避他的追查,就隱姓埋名在花間樓當了個小工,侍奉茶水打掃後院,日子還是清閑可樂。好在方陵朔也沒有找來,青鳶就更加歡喜了。
花間樓掌櫃的是位女子,名李夭顏。聽聞以前是宮裡的舞姬,年紀大了就被趕了出來。她對青鳶也頗為照顧,但青鳶總是覺得,李夭顏有些底子,不是個普通的花街女子。她的那雙眼睛,襯著妖嬈生姿的容顏,就像無雙光華後隱蔽的黑影,甚至有時候會讓青鳶覺得心裡生寒。這是她身為屠鳶的直覺,李夭顏,應該和她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