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絞死那些無知的人就能糾正一切錯誤,那這個世界可就太善意了,”高文聽到羅佩妮的話,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他們只不過是被人慫恿,或者拿了好處的從犯而已。”
“但他們比主犯更可恨,”羅佩妮?葛蘭冷冷地說道,“我的丈夫為了他們去對抗傳統和規則,讓那些本來一輩子都只能在泥地裡打滾的人有了過上體面日子的機會,但他們卻被一點點謊言欺騙,或者被一點點金錢收買,就搖身一變成了暴民,來搶劫城堡裡的財物,來攻擊他們的領主!”
琥珀在旁邊聽到現在,這時候才終於忍不住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高文和羅佩妮:“等會,你們的意思是,當初衝擊城堡的暴民,裡面一大半其實是當初受到羅曼子爵幫助的人?!”
“當然,這就是我根據你的調查結果做出的推斷,”高文點點頭,“而且也跟我一開始預期的情況差不多。在知道那位羅曼子爵的具體舉措和後來暴民進攻城堡的事件之後,我就知道肯定會這麼發展了。”
羅佩妮驚疑不定地看著高文,她這時候已經稍稍從舊傷重提的激動中冷靜下來,不由得開始懷疑高文今天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說?”
高文沒有直接回答羅佩妮女子爵的問題,而是拋出一個新的問題:“想知道為什麼你的丈夫會失敗麼?”
羅佩妮怔了怔,慢慢深吸一口氣,她想重新拿回話題的主導權:“我為什麼要和您討論這些已經過去的事?”
“如果你能了解一下塞西爾目前正在施行的法律,大概你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旁邊的琥珀開口了,“塞西爾領……目前也在逐步解放農奴和奴隸,而且土地分配也在同步進行……”
“我的丈夫已經在這上面失敗了一次,我沒想到竟然還有人做同樣的事,”羅佩妮?葛蘭盯著高文,“現在您已經了解到數年前這裡發生的事了,所以最好還是及時收手吧,這種離經叛道之舉……”
“這種離經叛道之舉本身是沒有錯的,你丈夫的失敗在於他做錯了另外三件事,”高文搖搖頭,直接打斷了羅佩妮的話,“第一,他步伐太大,第二,他拳頭不硬,第三,他讓民眾保持無知。”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向書桌背後的那面牆,看著在牆上的油畫中淡淡微笑的羅曼?葛蘭子爵。
“他是一個先驅者,銳意改革的先驅者,但就如很多先驅一樣,他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他試圖糾正目前安蘇體制中的錯誤,讓人民的力量得到釋放,但卻沒有做出合理的規劃,他直接把所有改革都放在一起去做,卻沒有想到這些政令之間的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沒有想到社會轉型的循序漸進性,所以他的改革會讓秩序變得一團糟——如果我沒有猜錯,那些突然獲得自由的農奴和奴隸在最初階段就引發了混亂,因為他們既無土地又無財產,所以你的丈夫才不得不在沒有做好准備的情況下實行土地分配,而這導致了更大的混亂。
“其次,他又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抵御那些反彈的勢力,他沒有首先確保一支屬於自己的武裝,也沒有仔細思考過那些受他影響的傳統貴族在利益受損之後會做出多大的反抗。
“最後,也是最致命的一點——他沒有告訴那些獲得自由和土地的人,沒有告訴他們這一切是‘為什麼。’”
高文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把頭轉向羅佩妮?葛蘭:“貴族的高傲仍然束縛了他的眼光,所以他根本沒有仔細看看那些最底層的平民,沒有了解過那些人的思想、見識、邏輯,而是想當然地認為那些人會和他自己一樣理解這個偉大的事業,他把土地和諸多權利交給人民的本意是讓人民過上好日子,但在底層的民眾看來,這只不過是高高在上的貴族進行的又一次‘施舍’——領主能施舍,別人也能施舍,領主的好處能拿,別人的好處照樣能拿。”
羅佩妮喃喃自語:“……他們怎麼能這樣想……”
“他們怎麼不能這樣想?過去幾百年不都是這麼過來的麼?雷霆雨露都是貴族的恩賞,賤民不需要思考,只要默默承受就好,幾百年來這個由貴族統治的社會就是這麼教導他們的,”高文輕輕哼了一聲,“所以我敢肯定,在他們受到蠱惑,衝擊城堡的時候,他們一丁點愧疚感都不會有——但在事後進行清算,你把他們送上絞刑架的時候,他們也不會感覺自己有絲毫的冤枉!”
書房中安靜下來,在很長的時間裡,羅佩妮、高文、琥珀三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幾分鐘後,女子爵才打破了沉默:“所以,您這次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談這些的?為了讓我搞明白一場在幾年前爆發的災難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高文淡淡地笑了笑,微微搖頭:“我只是來看看一位素未謀面的朋友。”
他所指的是帕蒂,但羅佩妮?葛蘭顯然會理解為羅曼子爵,不過這些並不重要。
高文再次轉過身,認認真真地打量著那位在畫像中微笑的羅曼?葛蘭子爵。
就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樣,這個世界不是繞著他一個穿越者轉的。
總會有人覺醒,總會有人去做一些離經叛道的事情,就如幾十年前鑽研魔法本質的野法師,也如十年前開啟改革的羅曼?葛蘭子爵。
那場變革失敗了,由於經驗的不足,眼界的局限,思想上的束縛,羅曼?葛蘭的新政施行只有短短幾年便宣告失敗,他本人也被打上諸多負面的烙印,變成被魔鬼詛咒的典型,如果不是貴族體系為了維持自身的顏面,羅曼子爵的下場恐怕還會更慘——而他那場短暫的變革,也就成了一場浪漫空想主義改革家的獨奏,無人能夠理解,甚至無人願意記錄。
但先驅終究是存在的,在他高文揭棺而起之前,確確實實已經有了這麼一個先驅。
所以高文才要來到這裡,跟羅佩妮?葛蘭說那麼多話。
他最初的目的只是想要確認一下帕蒂?葛蘭的存在,確認這片土地是否也受到了永眠者的污染,但在琥珀調查了葛蘭領多年前發生的事件之後,他才臨時改變了一點計劃。
他收回目光,對羅佩妮女子爵微微點頭:“女士,如果你真的想要絞死那些害死你丈夫的凶手,那麼你應該把絞索收好,等到合適的時機,套在合適的人的脖子上。”
羅佩妮女子爵靜靜地看著高文的眼睛:“但我恐怕沒有這樣一條絞索。”
高文和她對視了片刻,嘴角微微揚起:“那正好,我有。”
“當然,”羅佩妮?葛蘭點了點頭,“她一向很崇拜您。”
“那我可不能讓自己的小崇拜者等太久,”高文笑起來,“帶我過去吧。”
在女子爵的引路下,高文和琥珀來到了小姑娘帕蒂的房門前。
“她前些日子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但最近幾天突然好轉了一些,”羅佩妮一邊上前開門一邊說道,“大概是聽說了您要來的消息所以很高興吧……我丈夫還在世的時候,他經常給帕蒂講關於您的故事。”
那扇掛著黃白色流蘇裝飾的木門被推開了,高文走入房間,他看到帕蒂的椅子就在房間中央,小女孩正出神地看著窗外——透過一扇很寬大的水晶窗,她望著城堡外的滿天星光。
這間房子有很多很寬大的窗戶,城堡的牆體顯然在這一部分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造——在房頂附近,高文甚至還看到了一扇在傳統城堡中很少見的天窗,那扇天窗可以讓正午的陽光輕而易舉地灑滿室內。
“醫生說她需要多曬太陽——陽光中蘊含的魔力可以緩解她皮膚的癢痛。”羅佩妮輕聲說道。
高文想起了在夢境之城裡帕蒂跟自己說過的話:她需要進入夢境世界才能睡得好,因為她身上又癢又疼。
晚上是沒有陽光的。
這時候帕蒂也終於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小女孩的頭抖動著,轉向門口的方向,繼而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高文叔叔!”
羅佩妮快步走上前,一邊把帕蒂的椅子轉過來,一邊糾正:“是高文公爵。”
“叫叔叔也一樣,這樣我還感覺自己一下子年輕了七百多歲,”高文笑著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並不在意,隨後他來到帕蒂面前,“你看,就像約好的一樣,我來看你了。”
小女孩很高興地眨著眼:“嗯!”
緊接著她便好奇地問道:“叔叔你真的是復活過來的麼?我聽女僕說,開國的大英雄從墳墓裡復活了……”
高文扭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琥珀一眼,隨後對帕蒂點點頭:“當然是。”
“真的可以復活啊!”帕蒂露出驚喜的模樣,“那爸爸也可以嗎?爸爸可喜歡講你的故事啦!他一定也很想見你……”
在高文的視線邊緣,羅佩妮?葛蘭抓著椅子靠背的手指突然因用力而變得發白。
“我不知道你的父親能不能跟我一樣回來,但我們所有人終有一天會在某個地方見面的,”高文輕輕按了按帕蒂的頭發,“他要是知道你這麼早就跟我見面,那他肯定會很羨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