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關於前往紫羅蘭王國的記憶到此為止,結束的戛然而止,以至於高文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過了兩秒鐘才忍不住確認了一句:“你記著的事情就到這了?”
“是的,”維多利亞點點頭,“一個非常清晰的節點——走入那片充斥著迷霧的叢林。”
“也就是說,不僅包括在千塔之城裡的記憶,前往紫羅蘭王國的學徒們也不會記得他們前往千塔之城路上的事情——在那些濃霧中趕路的經過,從那座名叫普蘭德爾的海邊小城到王國腹地的具體路線,濃霧森林裡的模樣……關於這些東西的記憶同樣也是需要在離開的時候被清除的內容之一?”
“現在看來確實如此,”維多利亞再次點頭,“紫羅蘭王國在嚴守自己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不僅局限於千塔之城——似乎只要越過王國邊境的那些霧,其腹地的一切就都需要被嚴密隱藏起來了……我後來也猜測過那霧裡面都有些什麼,但毫無頭緒。”
高文皺著眉思考了挺長時間,房間中隨之陷入安靜,唯有魔導裝置運行時非常輕微的嗡嗡聲和通風系統的聲響混在一起,反而讓房間裡更顯寂靜。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他才突然抬起頭來,開口打破沉默:“在那之後呢?你又記得什麼?”
“仍然是在那片森林邊緣,我們所有人都站在出發時的地方,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僅僅是恍惚了一下,然而實際上半年已經過去——陛下,我不僅研究冰霜魔法,對心靈領域的法術也有些了解,但我仍然要說,最高明的記憶重塑法術都很難做到那種程度——那位老夫人仍然是我們的‘向導’,她告訴我們說所有人已經順利完成了預定的學業,接下來就可以回家了,紫羅蘭王國已經安排好了船只,而我們的家人也已經接到通知,在海峽對岸等著我們。
“理所當然的,許多學徒感到困惑茫然,甚至覺得這像是個玩笑,然而當我們審視自身體內的魔力流動,再注意到森林邊緣景色的變化之後,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切真實發生了。
“對動輒便要在一項學術研究中投身數年之久的施法者而言,短短半年的求學可謂十分短暫,然而我們在紫羅蘭王國‘失落’的那半年卻給我們留下了此生任何一段學習生涯都無法比擬的收獲——所有人的魔法技藝都有了長足的進步,詳實的理論知識就印在腦子裡,某些施法技巧已經成為本能動作,顯示著我們確實曾進行過一段長時間、高強度的理論和實踐學習。
“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並不記得具體的學習經過。”
維多利亞話音落下,高文的眉頭已經緊緊皺起,旁邊的赫蒂更是忍不住搖了搖頭:“這感覺……太奇怪了……”
“是的,很奇怪,我之後用了很長時間來適應這一切,並確認這一切真的已經發生,而在更長的時間裡,我都嘗試繼續關注跟紫羅蘭王國有關的一切情報,想要找到他們在北方地區活動的某種……規律,找到他們的潛在目的,”維多利亞聲音清冷,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讓人很難猜到她此刻的情緒是否有變化,“有很多同期的學徒也做過類似的事情,而且我相信在過去的六百年裡,大量曾經被帶到紫羅蘭王國的學徒們也肯定有差不多的想法和行動。
“不管之前簽沒簽過入學協議,不管是否仔細閱讀了入學須知裡提到的記憶重塑問題,當事情真的發生之後,對自己那段神秘的求學經歷感到好奇都是一種本能,更陰謀論一點,對紫羅蘭王國產生警惕和懷疑也會是一種本能,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什麼都沒查到——就像過去六個世紀裡的其他學徒們一樣。
“紫羅蘭似乎真的就只是招了一批學生,學期結束之後便將其送了回去,沒有任何額外的陰謀目的,也不過問我們之後做的任何事情,更不在意我們的調查活動……就如這麼多年來他們對洛倫大陸整體的態度:他們什麼都不在乎。”
高文已經開始習慣性地曲起手指敲擊座椅的扶手,他的思路也隨之擴展起伏,彙總整理著維多利亞透露過來的所有情報,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再度開口,帶著輕聲的感嘆:“隱秘的傳承,深埋的歷史,充滿神秘感的使者和異域土地……還真是個劍與魔法的故事啊,真適合發生在社會管理和生產關系欠發達的田園時代,適合被收錄在羊皮紙制的魔法書裡。”
赫蒂聞言抬起了頭,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通訊器對面的維多利亞則平靜開口:“確實如您所說。”
“但很可惜,這麼‘浪漫’的魔法奇談可不符合現行的《境外留學生輸送制度》以及《超凡者管理辦法》,”高文的話音響起,夏日的蟲鳴也一同從敞開的窗戶傳入了書房,“招生過程不規範,登記過程不合理,人員流動不公開,教學方式無保障,雖然可以合理考慮國家層面的涉密保護問題,但紫羅蘭王國又沒跟我們簽這方面的諒解備忘協議——這方面要管起來了。”
維多利亞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確實如您所說。”
一旁的赫蒂則早就料到老祖宗會這麼說,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畢竟,我們現在可是法治時代了。”
“不管北方大陸其他國家怎麼看待這件事,總之在紫羅蘭王國願意和我們簽訂更加透明、正式、可靠的官方人才培養和輸送相關協議之前,這種疑點重重的‘法師傳承’流程必須暫時禁止,”高文繼續說道,“就像你剛才提到的,如果紫羅蘭王國在招收學徒的時候所提供的契約真的那麼正規……那麼他們想必也會理解我們的考量,在這方面做出跟進。”
“我會做出安排,並進一步監控在北方地區活動的紫羅蘭法師們。”維多利亞點頭說道。
高文嗯了一聲,緊接著有點好奇:“說起來,紫羅蘭王國的這種‘挑選學徒’大概多長時間進行一次?是每年都會有麼?”
“並不是,要比那間隔周期長的多,但也沒有太大規律,”維多利亞立刻回答道,“根據已有記載,他們挑選學徒的間隔通常在六至十年,間隔最長的一次甚至有二十年之久,而且每次挑選學徒也不是短期內全部完成,而是整個過程持續一到兩年之久——在這段時間裡,紫羅蘭的接引者們會在北方地區頻繁活動,去接觸所有符合他們條件的有天賦者,最終被挑選出來的學徒數量也不固定,從十幾人到上百人的情況都出現過。
“據說兩百年前是紫羅蘭王國接引學徒最少的一次,當時他們在整個北方諸國以及提豐總共只帶走了六名學徒——當然,那六名學徒在返回洛倫之後仍然和他們的前輩們一樣成為了卓越的魔法大師,被各自國家奉為上賓。
“另外,他們最近一次在北方地區接引學徒是大概五年前的事情,當時他們從北境帶走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苔木林以及北方城邦的人。”
“琥珀那邊已經失敗了麼?”赫蒂聞言好奇地問了一句。
“不能說失敗,因為本身也沒有定下明確的目標和期限,但確實沒什麼進展,”高文有些遺憾地說道,“干員們要在紫羅蘭王國邊緣區域的城市活動很容易,通過商路正大光明就可以進去,但在嘗試進入腹地的時候……他們就遇上了維多利亞剛才提到的那個問題——沒有路,紫羅蘭王國的邊境城市和內陸之間完全沒有道路連接,而且當地的管理者也禁止異邦人越界。”
赫蒂無奈地點了點頭,只能接受這個局面——她知道這不是琥珀和其手下干員的問題,盡管她時不時會調侃或嘲諷那個半精靈幾句,但經過這幾年的共事和觀察,她早已承認了琥珀的實力。那個半精靈在情報方面天賦卓絕,訓練出來的干員也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擅長潛入、偽裝和收集情報的專業人士,現在連這群給條縫連奧爾德南的皇宮都敢鑽的“專家”都一籌莫展,那只能說明紫羅蘭王國這片濃霧的難度……實在已經超出想像。
而在遺憾之余,她又忍不住問了維多利亞一句:“你真的對自己在千塔之城的經歷一點印像都沒了麼?哪怕用回溯思維或潛意識漫游的方法也找不到那些記憶?理論上,不管再怎麼高明的記憶修改法術都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尤其是你還在那裡學習了那麼久——那些學習來的知識都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唯獨缺失了具體的學習經過,這種操控記憶的力量可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維多利亞眉頭微微皺起,她一邊整理記憶一邊斟酌著詞句,過了十幾秒鐘才沉聲說道:“具體的‘記憶’確實是沒了,各種能幫助找回記憶的法術我都試過,毫無進展。不過……”
高文和赫蒂異口同聲:“不過什麼?”
“不過在嘗試了一些自我多重暗示和深層夢境下潛之類較有風險的辦法之後,我確實在夢境中找回了一些片段……不連貫,很古怪,充滿細節錯誤和潛意識補充成分,我並不認為那是正確的、真實的記憶,但如果僅將其視作參考,它們應該就是我所記得的‘求學經歷’了。”
她回憶了一下,慢慢描述著自己在夢中看到的那些東西:
“我看到有一座城市,由無數的高塔和層層疊疊的房屋堆積起來,結構完全不符合現實世界的空間和幾何規律,那些堆疊起來的房屋不可能有出入口,裡面甚至不可能有足夠的居住空間……它們更像是錯亂的塗鴉,被勾勒在一片虛構的大地上;
“我還看到了一座格外高聳的塔,在夢中,那座塔就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輕微活動,甚至偶爾低語,塔頂上漂浮著一個像是眼睛一樣的東西……那東西傳達出歪曲的惡意。
“我還看到許多學徒聚集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那似乎是個很大的魔法實驗室,或者是個圖書館,因為我看到遠處的黑暗中有許多排列的架子,但看不清上面具體是書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和學徒們正在閱讀,還有一個導師的聲音……只能聽見聲音,他在很有耐心地教導我們,但看不到他的身影。”
維多利亞的講述停了下來,高文忍不住問道:“就這些了?”
“是的,我所記得的就只有這些片段,另外還有一些更加瑣碎的畫面,但支離破碎到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維多利亞語氣嚴肅地說道,“總而言之,這些就是我所記得的全部求學經歷,請僅作參考,以防被我這些描述誤導。”
“這已經是足夠珍貴的情報了,”高文嘆了口氣,“而且你提到了和學徒們一同學習的景像……雖然你沒看到導師,但我覺得這至少說明你的知識確實是‘學’來的,而不是直接被某種巫術灌到了腦子裡。”
維多利亞想了想,表情平淡地說道:“在失去具體記憶的情況下,這兩種情況其實也沒多大區別。”
高文有點無言以對:“這倒也是……”
隨後,他又從維多利亞那裡了解了一些關於紫羅蘭王國的瑣碎情報——盡管那個隱世之國籠罩在一層厚厚的神秘帷幕中,但維爾德家族畢竟坐鎮北境七百年,這麼長的時間裡,總有許多在北方地區活動的紫羅蘭法師暴露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再加上那些接受安蘇王室雇佣、接受安蘇各個法師組織招攬的紫羅蘭游學者在向南活動的時候必然會和北境公爵打交道,維多利亞所掌握的情報對高文而言還是頗有參考意義的。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高文終於掛斷了和凜冬堡的通訊,偌大的書房中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和赫蒂兩人。
閉上眼讓自己的大腦休息片刻之後,高文重新睜開了眼睛,看向侍立一旁的赫蒂。
“我記得你之前提到,有一些進入過紫羅蘭腹地的人,他們在返回之後向其他人講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並把那裡詭異奇妙的風景描述的繪聲繪色……”
赫蒂表情嚴肅:“是的,確實有這方面的傳說,甚至在一些比較專業的學術著作中都不乏這方面的‘證言’。”
“但根據剛才維多利亞的說法,在越過那些‘邊境濃霧’之後就是紫羅蘭的‘保密區域’,那些法師們不允許任何外人染指他們的王國腹地,連維多利亞這樣高明的法師,在返回之後都不記得千塔之城真正的模樣——那麼那些宣稱進入過千塔之城,出來之後還能把裡面的情況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人,他們是怎麼記得那麼多東西,而且還沒被紫羅蘭的法師們抓回去洗腦的?”
“……或許有人在說謊,我不認為是維多利亞大執政官——那些宣稱去過千塔之城並帶著記憶返回的人,他們大概只是自吹自擂?”赫蒂摸著下巴,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可能是他們吹噓的太過真實,再加上沒有別人去過紫羅蘭王國,所以大家對他們的說法信以為真……”
“肯定有人在吹噓,但很難說所有人都在吹噓,”高文皺著眉,“而且一些說法甚至得到了專業學術著作的收錄,我不認為幾個在酒館裡誇誇其談的騙子就有本事讓那些學者們被耍得團團轉——他們的說法總該有些令人信服的理由才對。”
“您的意思是……”
“或許,他們真的去過千塔之城,至少他們自認為自己到了千塔之城。紫羅蘭王國的邊境管理者們不一定能攔下所有嘗試越境的異邦人,而那些因為各種理由越過濃霧和森林的冒險者們……天知道他們在霧中看到的都是什麼東西。”
赫蒂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作為一個法師,她知道許多奇詭怪異的傳說和傳說背後的魔法原理,然而假如一整個王國都處於先祖所描述的那種狀態中……她便完全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了。她只從這些不同尋常的信息背後感覺到了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圍,可具體這種氛圍從何而來,她也無從分析。
就在這時,她聽到先祖的聲音再次響起:“赫蒂,你去查一些東西。”
赫蒂立刻反應過來:“是,先祖,您要我查什麼?”
“查查過去六百年裡紫羅蘭游學者們到底帶來了多少有關魔法的奧秘,查查人類諸國現在使用的魔法體系中有多少紫羅蘭痕跡,”高文表情嚴肅地說著,“包括具體的法術名,它們的類別,傳入洛倫大陸的大致時間,影響範圍,以及這些法術在過去幾百年裡都有什麼變化……
“維多利亞說的沒錯,在剛鐸帝國的深藍之井魔法體系崩潰之後,是紫羅蘭法師們幫助剛鐸遺民建立起了近代魔法體系……如今這個體系在很多地方仍是主流,而且裡面到處都是紫羅蘭的影子。現在我要知道,這些影子到底有多少。”
“是,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