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動蕩不安的風從平原方向吹來,裹挾著尚未完全退去的寒冷空氣卷入城市,暗淡的天光下,龐貝伯爵站在家族城堡的露台上,心情比天色更加陰沉。
越來越多的流言正在城市和鄉村之間流傳,流言的內容讓人格外不安,有人說在巨木道口地區爆發了可怕的大瘟疫,有人說王國軍已經遭遇慘敗,重要城市和據點接連失陷,各種各樣的消息紛紛亂亂,甚至就連伯爵這樣的貴族,都得不到來自北方的准確情報——而這,才是最讓人不安的一點。
城堡露台視野開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以及城市外的大片平原,身材微微發福的龐貝伯爵披著暖和的厚外套,拄著手杖,在寒風中眺望遠方。他的視線首先掃過了偏北方向的丘陵地和樹林——不久前,有一支從磐石要塞中出來的奇特隊伍從自己的領地邊緣經過,一路前往北方,那支隊伍由一名精靈游俠率領,乘坐著奇怪的魔法車輛,攜帶著古怪的裝備,他們沒有說明自己的任務和目的地,但帶著高文?塞西爾公爵簽署的通行文件。
龐貝伯爵沒敢阻攔。
但從那支隊伍訓練有素的表現以及他們的前進方向判斷,伯爵先生不難猜出他們的行動或許與最近一段時間北方的局勢變化有關。
他的目光沿著丘陵地和平原移動著,波光粼粼的多爾貢河進入了他的視線,隨後是遠方連綿的群山和群山之間那朦朦朧朧的磐石要塞,那座巍峨的要塞仍然籠罩在一層氤氳的魔法護盾中,山脈和城牆一同鎖死了所有向南窺探的視線。
自從塞西爾家族重新執掌南境,那片土地便關閉了它的大門——當然,它物理意義上的“大門”每隔一段時間還會敞開,甚至有一座磐石城會對訪客開放,但從像征意義上,南境的“大門”從那場統合戰爭結束之後,就一直關閉到了今天。
王國用一百年時間打造的監視和控制體系被連根斬斷,如今沒有人知道那個死而復生的開國公爵究竟在他的國度中醞釀著什麼東西,也沒有人知道那片土地在過去的兩年中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人們只能依靠商人和冒險家們傳出來的荒誕離奇的故事,以及在磐石城裡看到的一點浮光掠影來猜測一二,而除了猜測南境的風土人情之外,好事者們關注的另外一個重點便是磐石要塞的大門——那扇門什麼時候會打開,在什麼情況下會打開?
這恐怕是個比此刻的北方局勢更加難解的謎團。
或許當那扇門打開的時候,自己這個“實地伯爵”也就到頭了吧。
緊鄰著磐石要塞,全家老少都在要塞炮射程內,缺乏王室支持,在上次南境戰爭中失去了幾乎所有軍隊,如今領地經濟命脈還被來自塞西爾的商人們牢牢控制,龐貝伯爵已經在這煎熬般的局勢中過了很長時間,如今倒是看得很開。
他有點出神地眺望著磐石要塞的方向,超凡者的視覺讓他哪怕不借助鷹眼術也能隱隱約約地看到要塞以及多爾貢河口的景像,而在這出神的眺望中,他突然看到了一幕令自己心神動搖的景像——最初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很快,他便通過鷹眼術清清楚楚地確認了自己所看見的情況。
三艘張開“雙翼”、無帆無槳、乘風破浪的大船正航行在多爾貢河上,一路向著北方駛來。
龐貝伯爵瞪大了眼睛,鷹眼術的魔法光輝在他的眼球前方閃耀,他清清楚楚地看著那邊,看到三艘大船後面還跟著駛出了一系列的小船,看到要塞頂端的炮台正從隱蔽處升起,看到無數士兵正在城牆上方跑動……
磐石要塞的那道主城門此刻仍然維持著關閉狀態,但龐貝伯爵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南境,開門了。
……
聖蘇尼爾城,內外城區仍然繁華熱鬧,復蘇節的到來以及前些日子的一場及時降雨讓人們看到了今年好收成的預兆,市政官提前開啟了市場,富裕的王都居民在各個城區舉辦了多場慶祝活動,就連外城區較為貧困的平民也參加到了慶祝活動之中——熱熱鬧鬧的繁華景像似乎完全遮掩了長期籠罩在王國上空的陰霾,平原地區的內戰,廢土屏障的異變,所有這些令人不安的東西都被表面的慶祝活動遮擋了起來。
然而王城深處,白銀堡內,這個國家的主事者們卻已經嗅到空氣中傳來的動蕩氣息。
城堡上層區,一間鋪著深藍色天鵝絨的書房內,威爾士?摩恩正端坐在書桌後面,柏德文?法蘭克林站在他旁邊,兩人對面則站著一位身披黑色繁星法袍、須發皆白的王家法師,那位老魔法師正滿面愧疚地報告情況:“……仍然聯絡不上山地兵團,王子殿下,公爵大人,和巨木道口的魔法傳訊中斷了,和維爾德女公爵的傳訊也沒有回應……”
威爾士面沉似水,站在他旁邊的法蘭克林公爵則代為問道:“魔法傳訊斷了,烽火呢?”
“所有烽火都沒有點燃,公爵大人。”
短暫沉默之後,法蘭克林點了點頭:“……好的,辛苦你了,羅塔斯大師。”
老法師離開了,西境公爵則低頭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威爾士:“我們應該再派一批獅鷲信使,同時再派一批騎士,從‘谷地回廊’過去——或許是春季常有的魔力湧動影響了傳訊法術的效果。”
威爾士沒什麼表情地點了點頭:“你酌情安排吧,法蘭克林公爵——我有些累了。”
“那麼,此事便交由我來處理,”柏德文?法蘭克林微微欠了欠身,以手撫胸,言辭禮節無可挑剔地說道,“請安心休息,殿下。”
西境公爵離開了房間,威爾士?摩恩在書桌後面靜靜地坐了一會,他的目光掃過眼前幾份剛剛送過來的、需要自己過目的文件,略微停頓之後繼續向旁邊移動,最終落在了書桌上的一疊資料上。
這位王儲短暫思索了一下,伸手抽出那些資料,放在眼前細細觀看。
資料上的一些關鍵內容從他視線中滑過:
萬物終亡教徒活動情況……黑暗儀式……巨木道口一帶的幾次小規模疫病……
這些資料並不及時,它們很多甚至是去年年底的情報,由於冬季道路難行,信使通行不便,直到今天它們才被送到白銀堡裡。
威爾士知道,法蘭克林公爵手中肯定也有一份,但他想必還沒來得及看——畢竟比起“名義上的王儲”,真正需要處理國務的攝政公爵可是要繁忙許多的,這些涉及到邪教徒和黑暗祭祀的“小事情”並不值得排在前面。
在仔細的翻閱中,威爾士?摩恩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書房門外,一個身穿聖潔白色裙袍,身邊浮動著淡淡聖光的身影短暫佇立,維羅妮卡的手已經搭在門把手上,但在轉動把手之前,她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隱隱約約的虛幻心跳聲傳入了這位“聖女公主”的耳中,她抬起頭,向著東南方向看了一眼,始終帶著淡然表情的面孔上驟然浮現出一抹深沉肅然。
“有人走了禁忌的路,”維羅妮卡輕聲說道,仿佛自言自語,“情況發生變化了……”
她毫不猶疑地取消了這次溝通兄妹感情的探訪,轉身離開威爾士?摩恩的書房門前,伴隨著一道流光閃過,她的身影直接化為了最純粹的聖光,憑空消失在城堡的走廊上。
片刻之後,這道純粹的聖光流入白銀堡旁邊的聖光大教堂,並通過大教堂頂部的聖光雲頂凝聚、降臨,來到了教皇聖?伊凡三世的聖座前。
大光明廳中並無旁人,只有教皇本人正端坐在聖光聚焦的中心,虔誠地進行著冥想和靜默祈禱,維羅妮卡的到來打斷了聖?伊凡三世的禱告,這個已經極端蒼老的老人慢慢張開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球中迅速充盈起純淨的光焰:“維羅妮卡,主最虔誠的孩子——你不是去城堡中看望威爾士殿下了麼?”
“冕下,我突然聽到聖光的啟示,”維羅妮卡表情憂慮,輕聲說道,“陰影在聚集,有人在挑戰神的權柄,妄圖污染主的土地。”
聖?伊凡三世那張蒼老的面容似乎沒什麼變化,但籠罩在整個大光明廳中的聖光雲頂卻突然湧動起來,在教皇的聖座後方,那蔓延生長、狀似樹木的光之影像在一瞬間擴張開來,無數枝丫盡頭懸掛的“果實”張開了“眼睛”,仿佛某個隱藏在世界彼端的強大存在突然對這個世界投來了驚鴻一瞥——維羅妮卡在這之前已經不動聲色地轉移開自己視線,沒有和教皇身後的那株“聖光之樹”對視,片刻之後,那株“樹”便恢復了一開始的狀態。
隨後,聖?伊凡三世的表情才開始變化,他微微張大了眼睛:“這是嚴重的褻瀆行為,它發生在何方?”
“王國軍和東境對峙的戰場上,有邪惡的異端教派將那裡做成了儀祭場,教會派往那裡的大量聖教軍已經被黑暗的力量污染。”
說到這裡,維羅妮卡微微頓了一下,抬起眼皮,注視著聖?伊凡三世:“……冕下,該做好准備捍衛主的榮光了。”
在整個大光明廳的聖光湧動中,聖?伊凡三世的視線微微恍惚了一下,隨後仿佛夢囈般輕聲說道:“是該做好准備捍衛主的榮光了……”
……
向神明祈禱似乎越來越沒有效果了。
聖靈平原東南部的曠野上,貝爾克?羅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土和碎石間艱難跋涉著。
他的披風已經破爛,僅余下幾縷破布殘留在肩部的扣環上,輕質鎧甲斑駁開裂,遍布著經歷數場惡戰之後的滄桑傷痕,前些日子受的傷仍未愈合,並且正在用細微而尖銳的刺痛提醒著它們的存在,但貝爾克仍未停下腳步,仍然在曠野中前進著。
因為他不知道那致命的污染已經蔓延到了什麼地方,不知道那些怪物能追出多遠。
在趟過一條小溪之後,貝爾克停下了腳步,他抬起頭看看太陽,分辨了一下方向,隨後從懷裡摸出一枚小巧的戰神符咒,開始對自己信仰的神明進行短暫祈禱,以祈求精神和軀體的賜福和復原。
然而這祈禱幾乎沒什麼效果。
看樣子連日來積累的疲憊和傷痛已經超過神明賜福的極限了。
貝爾克嘆了口氣,把那枚小小的護符收了起來,隨後環視四周。
這附近沒有什麼人煙,事實上這麼多天了,他都沒有遇到過任何人類的蹤跡。
他確實是在刻意避開有人居住的地方,因為他擔心有人的地方都已經被那種“晶簇詛咒”污染,但這一路上他也沒遇上過什麼行商和旅人……這要麼是純粹的巧合,要麼是更可怕的原因導致的。
貝爾克搖了搖頭,把那些過於糟糕的聯想甩出腦海,他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他不能自己把自己嚇到。
他要前往南方,前往塞西爾公國。
通往北方地區的道路已經被那些晶簇巨人占據,通往東境的道路也是差不多的情況,能選擇的只剩下西境和南境兩個方向,這兩個方向或許還沒被污染,而在一番思考之後,他最終決定前往南方。
沒什麼理由,在這種糟糕的局面下,直覺就是最好的理由,直覺告訴他——他應該前往南境,把示警信息傳給南境,讓那裡的守護者盡快知道巨木道口的情況。
高文?塞西爾公爵已經對這個國家示警過不止一次,現在,是做出回報的時候了。
貝爾克吸了口氣,校准前行的方向,邁步向著南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