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爾米娜其實並沒有在意阿莫恩語氣中的揶揄——她早已習慣了與這位自然之神相處的方式,想必對方也同樣如此。
對於曾被困在神座上的“眾神”而言,像這種吵架拌嘴的生活其實甚至算得上是某種恩賜。
但現在,這種日常生活恐怕不得不暫告中止了。
“我知道,去先祖之峰是吧,”阿莫恩抬起眼皮看了這位“室友”一眼,“你真的決定要用自身為‘導管’來改造先祖之峰中的深藍脈流,幫助凡人們建造那座‘起振焦點’?”
“這是商討之後最好的方案,成功率最高,實現難度最低,而且如果我親自作為起振焦點的核心,整個系統的穩定度和可控程度都將得到保證,”彌爾米娜表情很認真,她已經收斂起了剛才那略有些慵懶的姿態,“我是執掌魔法奧秘的女神,這種事……本就是我擅長的領域。”
“但這樣一來你就會被困在那道裂隙上,”阿莫恩嘆了口氣,“我以為以你的性格絕不願意再受這種束縛……”
“只是暫時的——其實我對於這種‘等待’一向很有耐心,”彌爾米娜笑著搖了搖頭,“而且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值得去做麼?我會在那道裂隙上見證這個世界的未來,不論它最終得救還是最終走向末路,我都將親眼見證並親身經歷,至於在那之後……無論如何我都將得到解脫。”
“這麼一說我倒是有點羨慕你了,”阿莫恩也跟著笑了起來,隨後他抬頭注視著彌爾米娜的眼睛,“不過有一件事我必須打聽清楚——你真的確定你可以充當這個‘核心’麼?深藍網道的力量……即便神明也不敢輕易觸及,更何況你如今的力量已經衰落許多,別忘了,自從切斷鎖鏈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魔法女神’了。”
彌爾米娜沉默下來,過了許久之後她才緩慢且堅定地開口:“他們曾相信我執掌著魔法領域的一切權柄——即便如今我已不在那個神位上,我也一定可以做到他們曾堅信之事。”
“諾依人也曾相信他們發射到太空中的神明可以完成那趟漫長的觀測之旅,”阿莫恩搖了搖頭,“在超出認知領域之後,凡人的‘堅信’與神明真正的力量便沒有必然聯系了。”
“但我想那位諾依神明也不是因為觀測任務有十足的成功把握才踏上旅途的,”彌爾米娜淡淡地笑著,“只是有些事情必須去做罷了。”
“……好吧,反正是你拿的主意,更何況這事兒換我我也去,”阿莫恩發出一聲嘆息,緊接著換了個語氣,“還是說點值得高興的事吧,你應該會感興趣……”
“哦?我感興趣的東西?”彌爾米娜有些驚訝地看了阿莫恩一眼,“是什麼?”
“我跟杜瓦爾特打聽了一下,他說先祖之峰那邊有網,”阿莫恩隨口說道,“娜瑞提爾可以幫忙把信號投射到深藍脈流裡,畢竟那東西的性質本質上也是純淨的魔力流動……”
“你不早說這個!”
……
一份關於《萬法主宰》上映之後各方反應的內部報告送到了高文的書桌上,他將其從頭至尾細細翻閱了整整兩遍,臉上才露出一絲有些放松的微笑。
從表面看,這只是一部最新上映的魔影劇,最大的特殊之處也只不過是聯合出品方中出現了帝國文宣部和神權理事會這兩個不得了的名號,但知曉內情的人卻很清楚這件事背後的復雜真相——隱藏在“娛樂”背後的,是神權理事會和帝國當局共同布局、共同執行的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思潮實驗,也是最大膽的一次思潮實驗。
帝國元首親自授命,神權理事會高級顧問團和無數專家共同設計,甚至有一位“舊神”親自參與,目的則是為了驗收這數年來神權理事會的路線與成效,以及初步驗證“最終秩序”的方向。
數個部門的無數雙眼睛在緊盯著這部“魔影劇”放映之後產生的影響,這影響不僅局限於常規的“民間輿論”,也包括神明方面的反饋、設置在魔法女神周圍的反神性屏障接收到的讀數,以及設置在數個“信徒樣本”周圍的監控點所傳回的監控報告——最後這一點尤為重要。
魔法女神的信仰松散淺薄,但即便如此,在龐大的法師基數下,她也是有那麼幾個虔誠信徒的,這種“虔誠信徒”沒那麼容易轉變思想,因此這些年來一直是仲裁庭密切監控的對像,每個這樣的“虔誠信徒”周圍都會有神權理事會派出來的審判修士進行盯梢,與之類似的,在白銀帝國和提豐也會有專門對自然之神和戰神“信徒樣本”進行監控的審判修士暗中活動。
這些審判修士對這些“虔誠信徒”個人的言行隱私並無興趣,他們的任務,是監控“虔誠信徒”周邊一定範圍內的魔力波動和神術反應,並以此間接判斷目標是否在深海中重新生成了指向神明的思潮投影,基於神術逆變陣原理制成的感應設備能有效分辨出普通人中的“聖靈感應者”,審判修士們在這方面經驗豐富。
這是神權理事會仲裁庭最重要的日常工作之一——這方面的情報則一直是由高文親自過目。
高文放下了手中的報告文件——文件所引用到的原始數據來自分布在全國各地的軍情局干員、仲裁庭審判修士、負責監控反神性屏障的監督者以及彌爾米娜本人,在凡人與神明的共同努力下,在過往時代被視作“凡人不可探知之理”的思潮起伏被彙總成了可以用理性來辯讀的文字和數據,而這些數據所勾勒出的模型已經隱約符合了高文構想中的那個“最終秩序”。
他的目光掃過報告書末尾,上面的字母清晰銳利,打印出來的字體賞心悅目:
“……當思潮中的神明投影被另一種投影模式‘覆蓋’之後,神明的活動便不會再對塵世產生任何‘連接’……即便群體中仍殘留有‘虔誠信徒’這樣的錨點,他們個人的思維傾向也由於遭到上述‘覆蓋’效應影響而無法再次指向神明……
“在一號樣本群中的采樣結果顯示,在大部分人群對‘思潮概念’及‘神明誕生的原理’產生基本了解的同時,該樣本群中的‘虔誠信徒’所釋放出的指向性思潮反應便迅速降低,即便這些‘虔誠信徒’本人並未直接接觸過《萬法主宰》,也從未了解過該劇所傳達出的信息,這一變化仍然十分顯著……個體在深海中的思維投影會被群體投影覆蓋,這是符合‘思潮’規律的……”
高文摸著下巴,在心中復盤著他構想中實現“最終秩序”所需的步驟——第一步,削弱神明與塵世眾生之間的思潮連接,第二步,用基於理性的新思維方式來“覆蓋”掉舊有的思潮投影,第三步,神人共存……目前看來,這些步驟是沒問題的,只是不知道諾依人是否也是走的這幾步。
如果以後有機會,他應該向諾依人詢問一下對方的宗教變遷和神話歷史,當然也僅限於詢問和參考——那是一個與洛倫截然不同的族群,雙方從生理到心理模式都可能有巨大差異,而思潮變化這種東西極易受到族群行為模式的影響,諾依人當年走通的路……對洛倫而言不一定也適用。
與此同時,高文也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理論上《萬法主宰》這部劇產生的影響其實不只局限於魔法女神的信仰領域,這部劇中所傳達的“思潮”和“神明誕生”的概念是普適的,放在其他神明身上也通用,只要有足夠多的受眾接受了這部劇潛移默化的影響,那麼對於眾神以及教會的“思考”便注定會在民眾中逐漸擴散,並漸漸影響到其他神明的信仰領域……
再考慮到神權理事會過去幾年來不間斷的工作,許多教會或主動或被動地進行著內部的調整和轉型……理論上,洛倫眾神應該都已經開始受到思潮“松動”的影響。
甚至可以更樂觀一點——某些神明的“神位”,恐怕已經被稍稍撬動了一些。
當然,這種“撬動”不會太多,畢竟不管神權理事會的工作再怎麼順利推進,不管高文摸索出來的這套方法再怎麼科學高效,面對全世界範圍內億萬眾生所形成的群體思潮,這些小小的變化所能產生的影響都注定是有限的,並非所有神明都能像阿莫恩那樣一腦袋莽在空間站上,或者像彌爾米娜那樣愣把自己“餓”幾千年來越獄成功,洛倫眾神中大部分神明的神位都是異常穩固的。
但高文隱隱覺得,只要有了“撬動”的傾向……就一定會發生些什麼,會引發某種連鎖反應才對。
因為眾神也是有自己的“主觀能動性”的,哪怕祂們在此前沒有找到機會采取行動,可如今有了這個機會,祂們……或者至少是祂們中的一部分神明,應該會行動起來。
嘗試與塵世建立聯系,嘗試配合凡人們的行動,嘗試主動切斷對信徒的反饋……不管是什麼,采取行動這件事本身是必然會發生的。
高文下意識地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改造思潮的工程本身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數值可以參考,但作為整個計劃的執棋者,他仍舊能隱隱約約地察覺到某種“進度”的存在,而這一次進行的大規模思潮實驗就將是這個進度表中最重要的一道刻度。
這是神權理事會開始運行以來,帝國官方第一次大規模、公開化地將“思潮”及其相關概念傳輸給大眾,這是一次大型實驗,也是對眾神主動發出的一次“聯絡信號”。
眾神會對此做出回應麼?還是說……在這個實驗開始之前,祂們就已經開始行動了呢?
不論答案如何,有一點高文已經可以確定——彌爾米娜在先祖之峰的行動將是安全可控的,“思潮實驗”的初衷雖然並非為了驗證這一點,但這份實驗報告仍然來的恰到好處,它可以打消自己的很多疑慮。
輕輕呼了口氣,高文暫時將眼前的報告放到一邊,又隨手從旁邊的抽屜裡拿出了一張被畫上神秘花紋的打印紙。
這並非是某個部門提交上來的文件,而只是一份手繪圖,是高文自己畫出來的。
寬闊平整的紙面上,精細的筆觸描繪著大量彎彎曲曲、相互連接、仿佛符文卻又似是而非的紋路,這些紋路帶著某種不屬於這個文明紀元的古老神秘之感,幾乎填滿了整張紙面,卻還剩下最後一小部分還沒畫完。
高文盯著這紙上的東西看了片刻,隨手拿起旁邊的鋼筆,開始繼續繪制那沒畫完的部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氣息突然出現在旁邊,緊接著琥珀的腦袋便從書桌前冒了出來,她從暗影裂隙裡鑽出小半個身子,一邊好奇地看著高文正在繪制的東西一邊開口問道:“又畫什麼呢……這啥玩意兒啊?看著也不像是符文設計圖或者機械圖紙啊……”
高文早已習慣了琥珀的神出鬼沒,聽到對方的話頭也沒抬:“這是之前尼古拉斯他們在那個‘暗影大廳’中看到的東西,是‘錨點發生器’表面覆蓋的圖案,我這兩天在憑借記憶把它們全部還原出來。”
琥珀頓時目瞪口呆,愕然了好幾秒鐘之後才發出一聲怪叫:“媽哎……真虧你能輕描淡寫地把這種事說出來!這種我看一眼都頭暈眼花的玩意兒你是憑借記憶畫出來的?這還是人能干出來的事兒麼?!”
“我只是恰好記憶力超群罷了,”高文這時候又畫完一筆,才抬頭瞥了琥珀一眼,“你要麼就進來,要麼就回暗影界裡,別光一個腦袋連著肩膀漂浮在我桌子前面行麼?看著怪驚悚的。”
“哦哦,我鑽一半給忘了。”琥珀這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拍了拍腦袋,緊接著便連蹦帶跳地從暗影裂隙裡鑽了出來,然後又回頭很仔細地用手把暗影裂隙拽到一起按壓平整——其實平常她也沒這個多余的步驟,今天這顯然是心血來潮,而這一幕讓高文的眼皮立刻跳了起來。
“你還好意思說我,”高文神色怪異地盯著眼前這個暗影突擊鵝,“你這是人能干出來的事兒麼?!”
“別在意別在意。”琥珀一邊擺手一邊湊了過去,這時候高文已經重新低下頭去開始勾勒紙上的最後幾道線條,而隨著整個圖案的逐漸完整,琥珀突然感覺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彎彎曲曲的紋路給吸引了一瞬間。
下一秒,她的身影驟然消失在原地。
(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