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靖忠猛然噴出一口血,膝蓋一軟,半跪在地,只覺得咽喉如同被刺穿一樣劇痛,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而不遠處,掌門身體晃了晃,緊接著略不舒服地摸了摸脖子。
“這是……怎麼回事……”
“鏡面反射。”掌門微微笑道,眼中閃爍著戲謔的光,“利用八咫鏡攻擊其所有者時的必然現像。”
他沒說出來,但臉上明顯寫著“你該不會那麼天真,以為這樣簡單就能打倒反派boss吧”的神情。
鏡面反射?所有的攻擊都能反彈回我自己身上?媽的這又是怎麼回事?!
於靖忠心內劇震,第一反應是難道今天要和這人同歸於盡,轉念一想又反應過來,已經入魔的天邇岐志必定比自己耐打,兩敗俱傷後先掛掉的一定是自己!
那一刻於靖忠想起自己以前堅持當個正常普通的人類,周暉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叫他吃什麼仙丹,而他從來不當一回事,突然腸子都悔青了。
媽的!
現在怎麼辦?!
掌門袖著手,毫無顧忌坦露著被開了個洞的脖子,步伐十分悠閑地走來。
於靖忠忍痛擋在顏蘭玉面前,槍口指著掌門的左胸位置,遲疑片刻,手指微微發抖。
要開槍嗎?他不信有人心髒上被開個洞還能站起來。
但如果對方真不在乎**的損傷,而他自己先被摞倒了怎麼辦?!
掌門目光中透出似乎感覺很有趣的神情,一步步走來,眼看就快到近前。於靖忠再也沒有時間遲疑,咬牙抬手一槍,正中掌門的心髒!
砰的一聲巨響,掌門向後趔趄數步,於靖忠一跤栽倒在地!
於副可能這輩子都沒體驗過這種劇痛,剎那間他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就是當年瓊瑤劇裡放“我心痛得都要死掉了”,原來快死掉就是這種感覺。
恍惚間他看見掌門從地上拉起顏蘭玉,一邊劇烈咳嗽一邊笑道:“還真開槍。看不出你還挺有種的……”
於靖忠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站起身就撲向掌門,憑借體重一下把對方按倒在山岩上,揮拳就狠狠揍下去!
這個時候其實他已經痛懵了,連每一根神經都過電般顫抖,手臂、大腿的肌肉劇烈痙攣。之所以還能在喉嚨裡撐住這口氣,與其說是身體素質強硬,不如說是全憑意志力。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拳頭打在哪裡,有幾下確定打在了石頭上,鮮血順著指縫一下就溢了出去。更可怕的是,打到掌門身上的每一拳都以相同的力氣回到自己身上,疼痛讓他麻木,意識陷入了奇怪的恍惚狀態,視網膜因為強烈充血而泛出錯亂的金光。
他的指骨幾乎碎裂,發出一聲嘶啞的怒吼,一拳擦著掌門猛然躲過的臉砸在地面!
岩石表面瞬間留下龜裂的細紋,砰!一聲掌門把於靖忠踹翻。
“呼……呼……”於靖忠每喘一口氣,鼻腔都溢滿了鐵鏽味,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只見掌門背靠枯樹,拭去嘴邊的血跡,笑道:“真不愧是八咫鏡心……”
於靖忠耳朵裡灌滿了血,其實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麼。他渙散的視線好一會才勉強聚焦起來,看到天邇岐志眼角、鼻腔都在流血,樣子也頗為狼狽。
於靖忠恍惚感覺到異樣。
一個連心髒被子彈洞穿都不流半滴血的人,怎麼挨了幾拳就變成這樣?
他的思維被劇痛影響了,好幾秒後才遲鈍地望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沾滿泥土,關節開裂,隱約可見白森森的指骨。指甲把掌心掐得血肉模糊,看上去簡直不像是人的手了。
然而掌心上的五芒星仍然十分清晰,它周圍無數細密咒文,甚至透過支離破碎的血肉透出微光。
……是它的緣故嗎?
於靖忠對八咫鏡有過研究,知道代表它的符號並不是這樣的,五芒星其實是陰陽術士的圖騰。每個陰陽師都有自己獨特的五芒星,看上去雖然一模一樣,實際卻會因為個人法力的不同,而呈現出千萬種細微的差別。
那麼這枚五芒星,其實是顏蘭玉嗎?
是顏蘭玉用來裹住鏡心的魂魄嗎?
直到最後一刻他還在拼命的保護我,然而我救不了他。
我甚至連把他帶回去都做不到。
於靖忠喉嚨充血,發出沙啞變調的喘息,死死咬緊了後槽牙。
天邇岐志起身上前,雖然他的魔身已經被徹底摧毀,樣子也有些狼狽,但比起傷痕累累的於靖忠還是要好多了。然而正當他走向顏蘭玉時,突然耳邊又是一聲槍響,隨即膝蓋一軟半跪在地。
咣當!
只見於靖忠重重把槍砸在地上,縱身撲來,那動作幾乎是在搏命,一下就把掌門推得順著土丘向下滾去!
混亂間掌門反手抓住於靖忠,在滾落的過程中兩人平均分攤了尖銳枯枝、碎石和在爆炸中滾燙的土地的燒灼,緊接著轟一聲重重摔在石窠中。
於靖忠狂噴出一口血,天邇岐志反手死死掐住他脖頸!
幾秒鐘內無聲的掙扎,仿佛一場慘烈的啞劇。黑暗中於靖忠的手鮮血橫流、青筋爆出,一寸寸艱難抬起,卡在了天邇岐志的咽喉上。
這只是生死瞬間的事,但每一毫秒都被無限拉長,在窒息中永無盡頭。
於靖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那麼清晰、真切地感受到,今天這一切就要結束了。他的生命就要結束在這裡,化作屍骨,化作泥土,永遠消逝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
死就死吧,他冷靜地想。
就算自己不死顏蘭玉也撐不過去了,干脆我就和他一起走吧。聽說黃泉路不好走,我和他一塊做個伴,興許下輩子還能投胎在一起。
他的手指還鐵鉗般掐著天邇岐志的喉管,但神智在缺氧導致的混沌中已墜入了黑暗。他的耳膜因為血液衝撞而響起呼嘯,聽起來仿佛海潮聲。
仿佛和顏蘭玉在一起的最後那個夜晚,他夢到的大海。
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燒,無數慘白的手臂揮舞,如魔界的樹林。在不遠處那座十字架一般的木樁上,那個長大成人的年輕的顏蘭玉掙脫了繩索,赤足踏在海面上,走到於靖忠面前。
於靖忠在海浪中載沉載浮,抬起頭來看著他。
只見顏蘭玉的身體仿佛被刀割過一樣殘缺不全,肌肉**,露出骨骼。他的臉呈一種奇異的灰白色,沒有半點生氣,猶如陰霾的天空。
他的眼瞳渾濁不清,已經不屬於活人了。然而於靖忠能感覺到那雙眼睛正看著他。
十分憂傷,懷念,而又溫柔地看著他。
“……蘭玉……”
為什麼你會受傷?
是誰把你變成這樣的?
於靖忠徒勞地張了張口,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顏蘭玉臉上掠過一絲傷感的笑意,指了指自己,無聲地說了一句話。驚濤駭浪中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然而口型卻很熟悉,似乎在說:我是……
是什麼?
於靖忠腦子越發混沌,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真正的,最後的時刻。
顏蘭玉蹲下身,在於靖忠唇角輕輕印下一個吻。雖然知道那只是他的魂魄,但嘴唇相貼的觸感卻又那麼真切,甚至連冰涼絕望的氣息都透過鼻端撲面而來。
於靖忠倏而意識到了什麼,緊接著只見顏蘭玉伸手抓住他,把他從海水中猛然向外一拉!
嘩啦——
水聲飛濺,於靖忠眼前一花,場景嘩然一變!
只見他從幻像中回到了現實,身下是堅硬灼熱的土地,雙手還死死掐著天邇岐志的咽喉,而周圍真真切切響起的不是水聲,而是血!
——是天邇岐志胸前,血花急速迸濺出來的聲音!
於靖忠瞳孔緊縮,下一秒他自己脖子上壓力一松,新鮮空氣大股湧入肺部,讓他全身痙攣狂咳起來!
“咳咳咳!!……”於靖忠翻身跪地,捂著脖頸一口口咳出黑血,半晌劇烈顫抖著抬頭一看,眼前的景像讓他驚呆了。
只見天邇岐志倒在剛才和他生死搏鬥的地方,胸前被利器刺穿,不斷湧出大股鮮血。而他眼前站著的,赫然是剛才幻像中年輕的顏蘭玉!
顏蘭玉看起來有二十七八歲,面容其實沒有太大變化,但因為毫無生氣而顯得格外灰敗。與之相對的是他神情非常沉靜,微微垂眸盯著天邇岐志,微垂的右手四指並攏,鮮血縱橫,指間彙聚落到土地上。
在千鈞一發之際,是他刺穿了天邇岐志的心髒!
“……終於……終於把你逼出來了,”天邇岐志每說一個字,嘴角就冒出血沫來,但他的神情似乎還很開心:
“吶,你這個樣子多年不見,真是令人想念哪……現在總不能裝傻了吧?”
顏蘭玉靜靜地盯著他。
從黃泉彼端吹來的風穿過山林,拂過土丘,向遠處無邊的夜幕掠去,帶著無數怨靈永不斷絕的哭泣和執念,呼嘯著奔向遠方。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許久後顏蘭玉淡淡道。
他的聲音非常沙啞,似乎聲帶受到了損壞,聽起來略有怪異。
但其中冷漠疏遠的特質,隔著陰陽天塹和漫長的歲月,卻沒有任何改變。
“還是固守著‘陌生人’的角色認知不變嗎?真是你標志性的台詞啊。”天邇岐志笑了起來,捂住嘴發出悶咳,一聲聲仿佛從胸腔中震動而出。
他傷得很重了,顏蘭玉那一下直接刺穿心髒,是致命的。
“不過算了,我只想知道你現在什麼樣而已——故事錯誤的開始被修正,結局應該就變成另一個走向了吧?我只是有一點好奇……罷了。”
天邇岐志轉頭望向於靖忠,竟然笑得有點揶揄:“我早提示過你,特工先生,反派死於好奇。”
於靖忠半跪在地上喘息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奇心人皆有之,要對反派的好奇心抱有尊重的態度。”
“它經常是故事結局裡主角打敗反派的關鍵呢。”
……
難道他一開始就暗示了這樣的走向,人入了魔以後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入魔之後歲月漫長,你不會真正死去,但這裡已經不是你我應該待的地方了。”顏蘭玉頓了頓,尾音消散在空氣中,仿佛一聲悠遠無聲的嘆息。
“來吧,天邇君。靈魂有靈魂應該去的遠方。”
他伸出手,於靖忠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猝然喝道:“不!——顏蘭玉!”
然而後者只是抬起頭,向他微微一笑。那神情裡帶著苦澀、眷戀和無奈,但也隱藏著某種更深的東西,仿佛是一種解脫。
就像經過漫長旅程後望見了終點的行人,又像是終於背起行囊,向著遙遠大山啟程而去的朝拜者。
與此同時,他伸手按在天邇岐志心髒部位,手背上猛然浮起銘刻著繁復咒文的金色五芒星!
於靖忠愕然一看自己的手,果然五芒星已經不見了。緊接著半空中時空縫隙轟然崩塌,猶如黑色的帷幕緩緩拉開,帷幕後赫然是無盡的地獄深淵,無數糾纏在一起的凄厲鬼哭撲面而來!
陰冷氣流形成颶風,混亂間於靖忠摔倒在地,只見通向地獄的大門瞬間將顏蘭玉和天邇岐志兩個人同時吞了進去。
“顏蘭玉……”於靖忠爆發出怒吼:“顏蘭玉!!”
他幾乎攀著岩石衝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在千分之一秒的剎那間碰到了顏蘭玉的指端!
——然而緊接著,兩人的手交錯而過,顏蘭玉墜入深淵,向他微笑著揮了揮手。
那就是地獄之門合攏前,於靖忠看到的最後一幕景像了。
“顏蘭玉!回來!!”
虛空猝然震動,空氣無聲無息合攏。幻像在風中完全消失,幾秒鐘內連最後一點影子都完全不見了,山林中只留下滿地瘡痍和燒焦的岩石,以及滿地搏鬥後留下的斑斑血跡。
於靖忠全身血液都涼了,手腳發軟,搖晃幾次都站不起來。
不,不可能……
一定不會是這樣……
他滿把抓住土塊,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迅速而又無比狼狽地衝回到剛才的土丘上。被碎石割破擦傷的疼痛他完全感覺不到了,甚至連任何聲音都聽不見,只有血液衝擊頭頂和耳膜,心髒仿佛被數根鐵絲緊緊勒成隨時會爆裂的肉塊。
哐當一聲他翻過土丘,摔倒在地上,連爬起來都顧不得,抬頭就向前方望去。
——顏蘭玉靜靜躺在那裡。
他如同被孤零零棄置在大地上,胸膛一動不動,好像連呼吸的微弱起伏都沒有,和遠處冰冷、深沉的夜幕完全溶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