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蘭玉的十八歲生日終於要辦了。
顏小哥進特別處之後一直非常低調,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默默低頭做他自己的事。於靖忠看了他的檔案才知道他生日是哪天,想請所有人來好好聚一場,卻因為阿修羅部族大舉入侵人界碑、繼而鳳凰涅槃等事件屢遭耽擱。
眼下周暉終於從地獄不周山回來,小鳳凰也化了形,連張順和迦樓羅都待在人界,可謂前所未有的齊聚一堂。轉年來春節迫近,於副終於動了貪污公款的心,想借這個機會把所有人聚起來慶祝生日加一同跨年。
所有人都很贊同,李湖吊在張順胳膊上問:“但小美人的生日不是這一天啊?沒關系嗎?”
“他檔案上的生日是小時候被密宗門撿回去那天,本來就是假的。”於副一邊用手機查市郊溫泉酒店的跨年夜價格一邊說:“沒事,從此以後他的生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回頭提醒我把他的檔案改掉。”
張順和李湖對視一眼,前者小聲問:“我怎麼覺得於副最近越來越不慫了……”
“不知道,連公款吃喝都做出來了大概魚死網破了吧。”李湖偷偷摸摸道:“我聽周暉講於副想把聚會的費用拿回單位報銷,為此翻來覆去猶豫了半個月,最後下決定時整個人脫胎換骨,如同獲得了新生一樣……搞不好從此於副就蛻變成貪官了,今天他邁出的一小步,就是日後整個特別處走向貪污**公款吃喝的黑暗深淵的一大步啊。”
張順深以為然,連連點頭,旁邊吳北、犼三、神完天司等人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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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靖忠最終定下了北京市郊一座溫泉度假村,通過熟人包了幾座獨院,把所有人帶出去聚餐、泡溫泉、看煙火,看著春節聯歡晚會等新年。
群眾踊躍要求參加,紛紛歌功頌德,一致表示於副真是越來越男人了,再這樣下去狂霸之氣趕超周暉指日可待。
年關越來越近,全國各地的靈異事件漸漸稀少,大部分組員都閑著沒事干,整天抱著茶杯在各個辦公室間竄門聊天。吳·靈魂詩人·北同志帶了幾大麻袋東北特產上京,在特別處大肆分發鹿茸山參,那一天下午整個大樓都化作了歡樂的海洋。
司徒英治和李湖結伴上街掃貨,李湖為這次泡溫泉新買了七八套泳裝。很多女組員看過後紛紛表示六組長品味超凡脫俗,但和六組長共用一間更衣室感覺不太對,似乎有哪裡怪怪的。
顏蘭玉則收到了無數生日祝福,這在他人生的前十七年中是前所未有的,讓他受寵若驚到了非常不好意思的程度。這種程度在迦樓羅送他生日禮物的時候達到了巔峰——迦樓羅萬年沒錢,不如犼三、吳北他們出手闊綽;想來想去不知道有什麼能送的,就從自己原身上拔了根黃金燦爛的羽毛。大鵬金翅鳥巨大的羽毛差不多有一個人高,顏小哥幾乎累吐血了才扛回辦公室,放在門後面簡直光輝奪目,晃花了無數人的鈦合金狗眼。
在所有人熱火朝天的氣氛中,只有周暉顯得有一點孤僻。
因為鳳凰還是沒有醒來的跡像,而且在這段時間內,連續燒了兩次。
第一次是周暉喂水的時候突然燒起來的,金紅火焰呼的一聲從七竅中湧出,瞬間籠罩全身,足足幾分鐘後才突然熄滅。第二次是半夜,火焰的亮度硬生生把周暉從睡夢中晃醒了,睜眼只見小鳳凰竟然摔下了床,隨即踉蹌起身,跌跌撞撞向門口走去。
周暉一個箭步衝上去,只見火焰包裹中小鳳凰的臉模糊不清,隱約只見痙攣到有點森寒的表情——那完全就是個成人的表情,出現在孩子的面孔上更讓人不寒而栗。周暉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麼,只能竭力擋住不讓他到外面亂走,小鳳凰一聲不吭死命掙扎半天後,被一掌切在後頸上失去了意識。
這兩次發作後,鳳凰的身體急劇長大,差不多已經到了十三四歲孩子的體型。他的骨骼開始出現涅槃前成年體的明顯特征,中空、輕盈、硬度極大,讓他的體重非常輕。
他的五官越來越脫離奶氣的稚嫩,隱約透出了當年的輪廓,雙眼緊閉膚色蒼白,顯得清瘦而疲憊。
周暉不知道下一次燒起來是什麼時候,鳳凰的一切成長過程都是隨機的,就算他涅槃前就暗中有所安排,那也完全沒人知道他心裡的計劃是什麼,會按怎樣的步調來走。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喪失了足夠信任的時候,就什麼都不會說,讓所有的謀劃和秘密都埋藏在漫長的時間裡。
周暉不知道能怎麼做,所有的一切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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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暉一開始不太想去溫泉跨年,後來一幫人車輪上陣強烈勸說他去,於副還單獨加訂了蜜月套房讓小鳳凰可以安安靜靜地休息,周暉這才松了口。
結果到那天,幾車人浩浩蕩蕩開去溫泉酒店一看,條件還是相當不錯的。房間露台正對著巨大的人工花園和高爾夫球場,花園中還有桑拿、spa和按摩椅,石徑通向竹林掩映的溫泉池。拿到房卡後所有人都呼啦一聲散了,有約去打麻將的三國殺的做spa的,還有撲通撲通下餃子一樣往溫泉裡跳的。於副和迦樓羅一起把三層蛋糕抬進院子裡,准備晚飯後看煙火的時候切。
小鳳凰享有特殊待遇,和周暉一起獨享情侶套房。周暉把他抱到房間裡一看,大床上灑著紅色玫瑰花瓣,還用白毛巾搭了個交頸的天鵝形狀,在燈火映照下十分浪漫,不由苦笑了一聲。
“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嘆了口氣,把小鳳凰輕輕放到床上。
小鳳凰額角抵著周暉的手掌,顯得非常溫順,鬢發反襯出臉頰如同雪一樣白,甚至有一點可憐的感覺。
就算是太古神禽在人身時也免不了生長痛,骨骼急速成熟的同時,關節等處的疼痛也一直折磨著他。就算他說不出來,但睡夢中往往會露出痛苦和苦悶的神情。
周暉有時會在深夜醒來給他按摩,把他眉心的褶皺輕輕抹平,再俯身印下一個溫柔又忍耐的吻。
“快回來吧……”他輕輕道,用鼻梁輕輕磨蹭小鳳凰冰涼細膩的臉頰,“就算永遠是你的東西,也不能真讓人等到永遠啊。”
小鳳凰睡夢中也許感覺到什麼,敏感地縮了縮腦袋。
周暉看著他,突然發現他唇角浮現出一絲隱蔽又羞澀的微笑,緊接著把臉埋在枕頭裡,仿佛正偷偷做著什麼好夢。
周暉不由得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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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在花園的玻璃暖房裡吃的,於靖忠帶著幾個組長和顏蘭玉、張順、迦樓羅等編外人員,一伙人如同八百年沒公款吃喝過一樣互相把對方灌得醉醺醺,李湖差點都爬到桌子上跳脫衣舞了,被張順掄起盤子當空砸倒,啪嘰一聲摔到了桌子底下。
迦樓羅不管什麼時候都很冷靜,坐在桌前玩手機,突然舉起攝像頭哢擦給周暉懷裡的小鳳凰來了一張。
周暉立刻敏感地把小鳳凰往身後帶:“你干什麼?”
迦樓羅不答,低頭發微信。周暉一看嘴角立刻就抽搐了,只見收信人頭像赫然是一只金光萬丈仰天長嘯豪氣干雲的孔雀。
“摩訶想看母親化形之後是什麼樣。”迦樓羅解釋道,“不給他看的話搞不好他會跑到人界來吃年夜飯,你也不想這樣吧。”
周暉:“……”
照片發過去,三秒之後回復來了。摩訶不會打字只會發語音,趾高氣昂地問:“母親我看到了,他身後那個醜比是誰?”
周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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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眾人開始切蛋糕,把顏蘭玉圍在中間唱生日歌,起哄要許三個願,而且一定要大聲說出來。顏蘭玉頗有點無地自容,臉紅半晌後許了第一個,願年年如此時,歲歲如今朝,花好月圓人常在。
李湖說:“切——我聽不懂!整個簡單點的!要不要我給你唱個十八摸?”
司徒英治醉醺醺道:“小美人梨不懂拉,叫老於年年給出錢,大家一起來high拉……”
於靖忠二話不說,把李湖和司徒一人一巴掌抽到桌子底下,半天沒爬上來。
“第二個……第二個願望就酒店打折吧,”顏蘭玉遲疑道,“也不知道今晚要花多少錢,公款聚餐消費太多總……不太好。”
眾人立刻開始起哄,摩拳擦掌要去找酒店老板談談人生,結果站起來一個個喝得頭昏眼花,於是紛紛約定明天年初一酒醒了再去,又繼續追問第三個願望。
“真沒有了,”顏蘭玉無奈道,“我願望本來就不多,就這樣挺好……不不!別給我喝那個!我好好想想待會再說行嗎?不我真不能喝了!”
顏蘭玉把刀一扔,抱頭想跑,立刻被神完和李湖抓回來戰戰兢兢切了蛋糕。於是一幫醉漢們上來灌酒、搶蛋糕,每個人都想要蛋糕上那個生日快樂的巧克力牌,被於靖忠一人一巴掌扇回去,最後巧克力牌和糖漬草莓都歸了壽星。
李湖想要糖漬草莓,結果沒要到,非常不滿地表示要灌壽星三大杯。顏蘭玉倉惶逃出人群,正巧躲到小鳳凰身邊,看到他熟睡時微微張著口,順手捏起半只草莓喂了進去。
“能吃嗎?”
周暉看了一眼,點點頭道:“能吃,喂小塊一點。”
小鳳凰睡夢中下意識地嚼了兩下,半天咽了下去,砸吧砸吧嘴。
顏蘭玉看得有趣,把小鳳凰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膀上又喂了一小塊,看他渾渾噩噩地嚼一嚼又咽下去,吃得唇角微微發紅,仿佛被暈染過一樣。
這一幕其實是很可愛的,但不知為何,顏蘭玉突然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楚河時,石窟中他向孔雀明王射出驚天動地的那一箭;以及後來在北京露出真身,那溫婉威儀高高在上的姿態。
他心裡突然有點難過。
“——如果我的第三個願望是明王殿下今天就醒來的話,能不能成真呢?”
顏蘭玉自言自語道,突然又覺得過生日許願、並期待願望成真的想法十分孩子氣,自己竟然也真情實感起來了,不由搖頭笑了起來。
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第三個願望許出來的瞬間,小鳳凰眼睫顫動了一下。
……醒來?
醒來嗎?
……原來我還沒有醒……嗎?
鳳凰的手指動了動,然而在喧雜的環境中沒有人能看清。快十二點了,很多人紛紛搬了長椅到花園中看煙火,遠處響起倒數的聲音。
周暉站起身,抱起小鳳凰搭在自己肩上,說:“冷了,我先送他回去。”
他穿過醉得七歪八倒的眾人,小心跨過滿地狼藉的杯盤和奶油,穿過花園走向抄手游廊。遠方的天空中驀然升起第一束煙火,流星般劃破夜空,繼而爆發出燦爛繽紛的彩光,映在小鳳凰沉睡的臉上。
……好亮,鳳凰想。
他恍惚地眯起眼睛,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還是睡夢中,只看見腳下是巍峨的地獄不周山,緊接著面前茫茫蒼穹突然燃起大火,瞬間將九天十地燒成一片絢麗的火海。
“連你也要殺我嗎?!”釋迦的怒吼響徹耳際:“——連你也想讓我死嗎?!”
鳳凰這才發現自己手持佛骨刀,正對著釋迦暴怒的面孔。遠處周暉正不顧一切頂著大火向這邊奔來,整座不周山在涅槃的火焰中燒成了通天的金塔。
“如果你不死,這一切便不會結束,離亂和混戰會一直持續下去……”
“永別了,釋迦。”
鳳凰手一用力,刀尖刺進了釋迦的喉嚨。
——血液噴湧而出,那一瞬間,狂卷的風刷然靜止,緊接著時間和空間瘋狂快進。
無數個平行世界中的畫面完全攪在一起,形成成千上萬個鳳凰的剪影——年幼的,孤獨的,哭泣的,哀求的,站在城牆上翹首以待的,不周山上竭力向周暉伸出手的……
漩渦般的斑駁色塊彙聚成洪流,全數映在鳳凰眼底。
下一刻釋迦慘叫而去,金身佛像從佛骨中升起,凌駕於萬丈蓮花火海,與鳳凰遙遙相望。
“我要回去了……”佛說。
鳳凰什麼都聽不見,仿佛滿世界喧囂都化作了靜寂的潮水,從耳邊嘩然退去。
“這麼多年來謝謝你,鳳凰。”佛祖那屬於張順的年輕的臉上透出寂寥:“你要涅槃了,以後就很難見面了吧。最後還有什麼願望嗎?如果你想要孔雀神格的話……”
“不,”鳳凰突然嘶啞地打斷,“現在不需要那個了。”
他回頭望向周暉,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因為重傷和虛弱而顯得非常吃力。
只見凝固的時空中,周暉靜止在那裡,暴怒焦急的眼神同樣注視著鳳凰,在火海中熠熠生光。
“我想涅槃後,第一眼就看見正確的那個人……”鳳凰**道:“我想安安心心地被那個人撫養長大,受到照顧,無憂無慮,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請不要讓我愛的人等太久,只要一天,我就會竭力趕回到他的身邊。
金佛順著鳳凰的目光望向遠處的周暉,嘆了口氣說:“好。”
隨著這個字落地,鳳凰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他周圍凝固的風瞬間又瘋狂刮了起來,時空恢復正常,大火席卷而上;周暉瘋狂穿過重重煙雲向這邊衝來,甚至連袖口和衣角被燒著都恍然不覺。
鳳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身影一點點被涅槃之火吞沒。
再見了,我的周暉。
請讓我再次睜眼時第一眼便看見你,請讓我安心地在你的目光中醒來。
你只要等一天,便足以償還我這一世上萬年的希冀與等待。
下一秒。
時光鬥轉星移,人界,楚河辦公室。小鳳凰打開放著《抱屍子》的抽屜,從翻開的日記中走出成年鳳凰的幻影,俯下身,面對著童年時代的自己,溫柔抹去小鳳凰眼角的淚痕:
“願望實現了……”他說。
“可以回家啦。”
——終於可以回家了啊。
花園中新年倒數到最後一刻,時針歸零,煙花漫天。
數不清層層疊疊的彩光爆發在天際,歡呼聲響徹長空,彙聚成洪流奔向神州大地。
周暉在游廊的欄杆邊駐足,望向天際絢麗恢弘的煙花。突然他覺得懷中動了動,低頭只見小鳳凰睜開眼睛,隨即因為突如其來的光芒而緊緊閉上,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眨了幾下。
“周暉……”他輕輕道。
周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有剎那間他還以為是聽錯了。但緊接著他眼睜睜看到小鳳凰笑了起來,盡管那笑容還有一點蒼白和虛弱,但眼底卻閃爍著熟悉的神情。
“謝謝……你一直在等我。”
鳳凰頓了頓,滿天煙花映出他眼底如水一樣溫柔的微光:
“——我回來了,新年好。”
周暉喉嚨酸澀哽咽,雙肩奇怪地顫抖著,視線一片模糊。朦朧中他緊緊抱住鳳凰,張了幾次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耳邊只有遠處鼎沸人群跨年的歡呼。
那一刻火樹銀花、太平盛景都化作靜寂,退去為遠方遙遠的微茫。
“我以為還要等很久……”
周暉閉上眼睛,滾燙液體滑過臉頰。
他低下頭,在鳳凰鬢發上印下一個顫抖的吻:
“……歡迎回來,我親愛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