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廳堂裡落針可聞。
朱南羨自余光裡覷了覷朱憫達的神色,很識趣地撲通一聲跪下,卻耐不住嘴裡一團紙支楞八叉地堵著,忍不住嚼了兩下。
朱憫達的臉黑成鍋底,頓時怒喝一聲:“放肆!”
朱南羨被他一驚,喉間紙團咕咚一聲,順著喉嚨滑了下去。
明目張膽的毀屍滅跡。
朱憫達氣得七竅生煙,爆喝道:“拿刀來!”堂門應聲而開,內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憫達又指著朱南羨道:“給本宮把他肚子剖開!”
話音一落,朱十七雙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著朱憫達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罰就罰我吧,十三皇兄這麼做,都是為了我!”
朱南羨一呆,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心說,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這麼做,還真不是為了你。
朱憫達十分頭疼,這兩個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長大的,一個跪一個鬧,成甚麼體統?
眼下七王羽翼漸豐,先前的漕運案辦得十分漂亮,外間隱有賢王之稱,連父皇都頗為看重。
雖說祖上規矩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但景元帝實行封藩制,每個皇儲皆實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帶,正是父皇當年起勢之地,這其中寓意,不必贅言。
朱憫達滿心盼著兩個胞弟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罷了,他自小崇武,說父皇的江山是從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筆,武不能上馬,活生生的廢物點心。
朱憫達再懶得理這兩個不中用的,而是轉身對柳朝明一揖,道:“讓御史大人見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個禮。
朱憫達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來,問道:“你姓蘇?可曾中過進士?”
蘇晉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進士。”
朱憫達“唔”了一聲,又道:“你抬起臉來。”
朱憫達是太子,好看的人見得多了去,媚色傾國的妃嬪,溫文爾雅的小生。
映入眼簾的這張臉,怎麼說呢?
眉宇間自帶一股清致之氣,竟能讓人忽略本來十分雋雅的五官。
而除了氣質,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雙眸,明眸裡仿佛藏著灼灼烈火。
朱憫達想起一句話來,滿腹詩書氣自華,只可惜,多了三分蕭索。
朱憫達問朱南羨:“你當年去西北衛所前,曾提過要討一名進士來做你的侍讀,教你學問,可正是此人?”
朱南羨心說,可不就是。
但話到了嘴邊,他又踟躇起來,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賊心虛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憫達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模樣,冷哼了一聲,又問晏子言:“先前讓你去找蘇知事代寫策論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論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卻道:“回殿下,還不曾。”
朱憫達想了一想,又問柳朝明:“本宮聽說,蘇知事是御史大人帶來詹事府的?”
柳朝明稱是。
朱憫達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麼,御史大人才帶他過來問罪麼?”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確實是對蘇知事幫十七殿下代寫策論一事有所耳聞,才過來問詢,可惜並無實證。”
朱憫達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看了蘇晉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過問,本宮是一萬個放心,也罷,這事便交給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麼,要怎麼責罰,不必再來回本宮了。”
與其處置一個八品小吏,不如賣都察院一個情面。
朱憫達是聰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並無實證”,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鐵了心要袒護蘇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歲入都察院,六年下來,一直端著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態,從未見過他對誰網開一面。
不過也好,眼下他與老七勢如水火,兩個胞弟都是頭腦簡單的廢材,若能憑此事贏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說支持,哪怕一星半點的偏重,於局面也是大有利處的。
想到這裡,朱憫達當即又對柳朝明一揖,說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兩位殿下,轉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內臣侍衛都隨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羨這才拍了拍膝頭,方要去扶蘇晉,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蘇知事,起身吧。”
朱南羨的手僵在半空,然後,往右騰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從地上爬起來,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羨十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去問柳朝明:“柳大人,那這代寫策論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從懷裡取出一封密帖,置於方才出師未捷的燈台,燒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左思右想沒整明白,這是左都御史干出來的事兒?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識到柳朝明將實證一燒,非但幫了蘇晉,也幫了方才燒策論的自己,立時拜道:“多謝柳大人,翰林那頭下官自會打招呼,必不會再漏甚麼風聲。”一頓,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邊……”
朱南羨當即會意,伸腳刨了刨十七的腿:“喂,問你呢,你這是找了哪個不長眼的才把事情捅出來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統共就找了小侯爺兩回,他幫我找的人代寫,出了事,自然讓他想辦法。”
這話一出,蘇晉便明白過來。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鈔》拿給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卻說認得她的字跡,引來朱憫達生疑,朱十七驚慌之下,找來任暄想轍。任暄卻怕引火燒身,只好賣了蘇晉,把她的策論原本呈交刑部。卻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來應天府讓蘇晉逃的吧。
那麼方才晏子言一番話,說仕子鬧事當日,她出生入死之時,躲在茶坊裡戰戰兢兢的幾個大員裡,便是有任暄的。
蘇晉想到此,倒也並沒覺得失望亦或憤怒。
眾生百態,天下攘攘皆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為了利字而將義字忘盡。
當畏而遠之。
朱十七本以為自己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沒成想代寫一事就這麼結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驚未定,攀住朱南羨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這皇宮上上下下,只有你對我最好。你這回冒著被剖肚子的危險,幫我頂了大皇兄一通訓,下回、下回我也替你擋刀子!”
朱南羨無言地看著他,抬手將他從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來,然後道:“你,過來,本皇兄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說著,他負著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廳堂外一棵榆樹下,對顛顛跟過來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實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義大勇,並不是為了你,且大皇兄沒因此責罰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話要叮囑你,下回你寫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寫我都不管,你若膽敢再找蘇知事,當心皇兄我打斷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轟頂,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眨,瞬間淚盈於睫。
幸而朱南羨在他又哭出來前,命內侍將其拖走了。
此間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後去了。
柳朝明遙遙對朱南羨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蘇晉跟在他身後,輕聲說了句:“多謝大人。”
柳朝明沒有回頭,腳下步子一頓,問了句:“怎麼謝。”
時已近晚,長風將起,蘇晉極目望去,只見宮閣樓台,不見山高水長。
她說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銘不忘。”
苑角一叢荒草,無人打理,卻越長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著那一叢韌如絲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時之間又在想蘇晉重傷被攆去松山縣後,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他背對著蘇晉,不由道:“蘇時雨,本官有句話想問你。”
蘇晉道:“大人請說。”
柳朝明道:“你可願……”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身後有人一分猶疑兩分關切還帶著七分故作鎮定地問了句:“蘇知事的傷可好些了?”
言下之意,一個無實權的五品官,縱然官階高一些,哪裡來的底氣在京師衙門跟前,當著刑部員外郎的面頤指氣使?
柳朝明頭也沒抬,“嗯”了一聲道:“這個光祿寺,是該查一查。”
趙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數就好。”
楊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帶著衙門一干大小官員撤到退思堂,卻沒敢歇著,一邊為蘇晉看座,一邊命人煎藥。
待藥湯上來,又仔細盯著蘇晉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頭指了指:“蘇知事,這尊大佛,可是你請來的?”
蘇晉方要起身回話,又被楊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甭說,是本官不該問。”
一旁的孫印德被折騰了一夜,也指著外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蘇知事,就你請的這位主兒,保得住咱們則萬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們衙門是一個都別想跑,全要跟著你連坐。”
楊知畏聽了這話,心裡頭“咯噔”一聲,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嚇一跳。
楊知畏剛扒著府衙的門探出個頭,腿肚子一打顫,徑自又跪在門檻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裡見到銜比他高的,權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斷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來送往,今兒是招誰惹誰了,怎麼連都察院的二當家都來找茬了?
趙衍借著火光,細細將刑部名錄瞧了一遍,指著上頭一處道:“正是這名蘇姓知事。”然後又對跪在地上的兩位道:“馬少卿,陸員外,我都察院復審案子,有一緊要處需得核實,要即刻傳蘇知事進宮審訊,二位大人不會不賣都察院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說甚麼,只管磕頭道:“趙大人盡管拿人。”
趙衍又轉身朝朱南羨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這就押蘇知事進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