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貝瑤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貝瑤越過那條小時候畫好的三八線,從裴川筆盒裡扒拉出來橡皮擦,飛快地把它放到後桌男生的桌子上。
男生干巴巴說:“謝謝。”
貝瑤撐著下巴看裴川,她眼裡蘊著笑意,像是窗外開得爛漫的夏花。裴川看她一眼,回了後桌的男生:“不用謝。”
她眼睛漸漸亮起來,一整節課都在偷偷笑。
後桌的眼鏡同學發現裴川沒那麼可怕了以後,有時候甚至會向裴川請教問題。
貝瑤也聽著,她如今成績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一是靠領先幾年的記憶,二是靠努力。她往往一放學就開始寫作業。
貝瑤發現裴川很聰明,格外聰明。
一道數學題他可以解出許多種方法,給人講解的時候,他不愛說話,就寫步驟給人看。
可是步驟簡單而清晰,讓人一下子就明了了。
貝瑤驚嘆,他怎麼可以這麼聰明呀!
二零零二年小學畢業的時候,裴川是年級第一名。梧桐樹下青澀的小少年少女們合了一張影,小學生涯就到此結束了。
六年級的暑假漫長而清閑。
趙芝蘭這一年都是在趙秀的挑釁下度過的,類似“你閨女成績好有什麼用,我閨女纖細動人像‘常雪’才是了不起呢”。
趙芝蘭下了班回來,打量臉頰還帶著嬰兒肥的貝瑤:“瑤瑤,你舅媽開了個舞蹈班,不如我把你送去跳舞吧?”
貝瑤搖搖頭:“我年齡錯過了,現在學不太好。”
主要貝瑤不太喜歡刻薄的舅媽,舅舅那家人借了自家的錢,三年多了也沒有還一分,日後也不會還。
“放假窩在家怎麼能行,總得運動運動。”小區的女孩子少,方敏君高冷,貝瑤和方敏君玩不到一起去,所以假期在家的時間比較多。
“那我跟著碟子跳操好嗎?”
“成,明天我再去買兩盤碟子回來。”
那時候網絡遠遠沒有後世發達,貝瑤家有一台dvd機,放進光碟可以看視頻。
貝瑤家在三樓,裴川家在對面四樓。
他們都住在側臥,一推開窗就能看見彼此。只不過裴川房間有個小型陽台,他九歲那年就用窗簾隔起來了,貝瑤看不見他。
七月末的陽光灑在地板上,裴川偶然推開窗,就看見了少女窗前盛開的藍色風鈴草。
它們像一個個小鈴鐺一樣,生氣蓬勃。
貝瑤房間只有一台老舊的立式風扇,她跳得氣喘吁吁,開了窗透氣。裴川家的樓層高些,他不經意低眸,就看見了對面跳操的貝瑤。
她舒展著肢體,帶著幾分少女的稚嫩和優雅,雙臂舉高。
因為怕熱,貝瑤穿著嫩綠色的小背心。
她的動作導致背心上移,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肢,還有小巧可愛的肚臍。她明明並不纖細,那截腰肢卻柔軟纖弱,盈盈不足一握。
裴川臉色變了變,“刷”的一下拉上窗簾。
一整個夏天的假期,貝瑤再沒見對面的窗簾拉開過。
~
跳操並沒有效果,少女在時光中按照原本的軌跡成長。
趙芝蘭雖然失望,卻也明白這些不能強求。九月份進行小升初,c市的初中離家反而更遠些,有足足四十分鐘的路程,和小學不在同一個方向。
另貝瑤欣慰的是,她和裴川依然在一個班級。
初一七班是初中實驗班。
這個班的熟人一下子就減少了不少,因為這個班級是按照小學六年級的期末考試成績進來的,7、8兩個班是實驗班,其余都是普通班。
陳虎光榮地進了六班,他依然穩坐六班的倒數第一。
七班的熟人也不少,方敏君、花婷,還有吊車尾進來的李達。大家都是同學。
陳虎為此差點哭了一趟,一整個小區的同齡人都進了“學霸班”,除了他。
他又挨了陳父的一頓打。
念初一的第一天,同學們可以自己挑選座位。
花婷歡喜地抱著貝瑤的胳膊,和貝瑤坐在一起。貝瑤下意識看了眼裴川,他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下了一個短發長裙小姑娘。
貝瑤愣了愣,心裡難免有些悵然,轉眼又想,應該替裴川感到高興才對。
她看不出裴川願不願意再和自己做同桌,但是小學六年的“三八線”,讓她一直覺得裴川約莫不太喜歡自己。
裴川才念小學的時候坐著輪椅,大家都知道他腿有殘疾。而今到了一個新環境,也沒有口無遮攔的陳虎了,裴川自然有人親近的。
小少年模樣清雋,裝上假肢以後高高瘦瘦,他氣質冷然,人群中總能一眼看見他。
如今這個班級,現在沒人知道裴川沒有腿,他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人相處。一旦有了好的開始,就會越來越好的。
貝瑤想了想,真心替他高興起來。
和裴川一起坐的小姑娘叫卓盈靜,是隔壁市轉過來念初中的,少年少女們大多都有自己的玩伴,鮮少有人身邊是空著的,卓盈靜雖然有些羞澀,但還是在裴川身邊坐下了。
“你好,我叫卓盈靜,你叫什麼名字啊?”
裴川沉著臉,他回頭看了一眼,他明明已經在窗前第一排坐下來了,貝瑤卻不再過來。
是覺得終於擺脫他這個殘廢了嗎?
裴川心情不好,一點也不想搭理新同桌,卓盈靜長得不漂亮,勝在清秀,一頭短發清爽。裴川不搭話,她有些尷尬,也不再沒事找事了。
直到發完書,裴川寫完名字,卓盈靜才發出小聲的驚嘆:“你就是我們班第一的裴川啊!我看了你成績,超級厲害,只有語文扣了一分。”
男孩子側顏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稚氣冰冷,他合上書,轉頭看窗外去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翠綠的梧桐樹隱隱有幾片葉片開始泛黃。
裴川心裡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鉛石,讓他想發脾氣。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c市干燥,他如今不會壓抑著不喝水,但是杯子的水是給貝瑤准備的,仿佛成了一種習慣。
黃昏時分,他突然擰開水杯,仰頭一口喝了個干干淨淨。
放學的時候,貝瑤沒有和花婷一起。她動作慢,才裝好嶄新的英語書,裴川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教室門口。
“欸?裴川……”
以往他都會等著自己,今天他不回頭,已經走遠了。
貝瑤慌張裝好作業本和筆盒進去,背上書包去追他。小熊貓一甩一甩,筆盒裡的筆也撞擊得丁零當啷。
裴川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唇角抿出一絲不悅和冷意,悶頭往前走。
“裴川。”少女的聲音清甜,她氣喘吁吁,“你等等我呀。”
夕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貝瑤終於追上他。
“你怎麼了?不是要一起回家嗎?”
他冷淡說:“你和花婷回。”
貝瑤杏兒眼疑惑:“花婷家不在這個方向。”
他更氣了:“別跟著我,你煩不煩。”
貝瑤有些難過,她不明白裴川為什麼生氣,少女也有些委屈:“我家就在這方向。”
裴川從小到大只有兩種情緒,要麼冷淡,要麼凶巴巴。
如今他就處於凶巴巴的狀態,他如果不走快,安了假肢的腿根本看不出異常,可他今天像是賭氣一樣,快步往前走。
路經李達和陳虎時,陳虎懵了。臥槽這個走得超級快又別扭的人是裴川?
一直到開學一周,裴川和貝瑤也沒有和好。
周五那天下午該第一小組做值日,其中就有裴川這一桌。
裴川的桌子上,書被擺放凳子的同學弄亂了,卓盈靜眼睛一亮,幫冷淡的同桌整理書。
他們中間並沒有少年冷冰冰劃出來的楚河漢界。
裴川拿了拖把回來,臉色一下子冷了下去:“誰讓你動我東西!”
他黑瞳漆漆,不笑時有些可怕。卓盈靜嚇到了:“我只是幫你理……”
“不需要。”他說。
“你怎麼這樣啊!”卓盈靜到底是個小姑娘,她這幾天對著裴川的冷臉委屈極了,“我明明是好心的,想和你做好朋友。”
同學們都在教室後門爭搶掃把,教室裡一時安靜。
梧桐落下幾片葉子,秋風漸起。
他彎了彎唇,少年冰冷的臉帶上幾分諷意:“做朋友?你要和一個沒有腿的殘廢做朋友?”
即便孩子不說,她的目光落在裴川腿上,眼裡頓時多了淚意。蔣文娟其實也明白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他的腿。
她溫柔地抱抱他,然後笑道:“媽媽去做飯,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小川有想吃的東西嗎?”
裴川搖頭,黑眸安靜懂事地看著蔣文娟忙碌的身影。
裴浩斌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緝拿一個毒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來以後,整個家的氛圍安靜了一秒。
裴川家有台彩色電視機,放在客廳,在九六年算是件稀罕東西。蔣文娟在和裴川一起看歌唱節目,裴文娟沒有轉頭,倒是裴浩斌率先說:“我回來了。”
他先看看疲憊的妻子,又摸摸兒子的小腦袋。
裴川仰頭去看爸爸,明澈的眼裡沒有半點恨意。裴浩斌心裡微不可察地一痛。
蔣文娟怨他連累了裴川,兩個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時間有一晚兩個人都忙,蔣文娟急救手術主刀,裴浩斌也還在工作。他們都以為彼此接了裴川,結果回來才知道兩個人都沒有去,當天晚上蔣文娟歇斯底裡哭了一整晚。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是介紹婚姻,可是夫妻倆剛結婚的時候很甜蜜。特別是裴川出生以後,這樣的幸福感到達了頂峰,可是裴川後來腿斷了,蔣文娟沒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為工作招來報復害了兒子,,讓孩子在四歲的時候被犯罪分子斬下了小腿。
當時見到渾身是血的裴川,蔣文娟肝膽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發現廚房沒有給他留飯,他頓了頓,自己下了碗面吃完。吃完了又來和裴川說一會兒話,他問什麼,小男孩答什麼,格外懂事。
蔣文娟冷眼看著,到了晚上九點,她給裴川擦了臉,讓他快睡覺。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媽媽。”他抬頭,“我想洗澡。”
“你沒怎麼活動,今天不是很熱,身上不髒,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沒把和陳虎吵架的原因告訴蔣文娟,蔣文娟擰著眉,到底還是給他燒了水。
她給裴川脫了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進木盆裡。
裴川黑眸看著自己難看的殘肢,沒有說話。
蔣文娟也看見了,這幾乎是她心中難以承受的痛,然而她不能讓幼小的兒子自己洗,她耐心給他洗完,又把水擦干,然後帶他去睡覺。
蔣文娟睡前依然囑咐道:“想尿尿不要憋著,要告訴老師和媽媽知道嗎?”
“知道。”他輕聲說,“媽媽,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蔣文娟剛笑著說好,外面有人敲門:“蔣醫生!蔣醫生在嗎?”
裴川看著媽媽急匆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他沒能聽到故事,把目光平靜地轉到牆的另一側,那裡以前用粉筆劃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長一歲,爸爸媽媽都會帶著他喜盈盈地量一次。
後來被裴浩斌流著淚抹去了,只留了一團模糊的痕跡。
裴川睜眼看著,許久才閉上眼睛。
他明白,他永遠也不會長得像爸爸那樣高了。
~
八月三號,是方敏君小朋友的生日,小趙老師帶著整個幼兒園的孩子給她唱生日歌。
貝瑤坐在人群中拍著小手唱歌,左右看看才發現裴川沒來上學,當然,陳虎也沒來。她心中很著急,裴川怎麼不來幼兒園了啊?
貝瑤問小趙老師,小趙老師說:“裴川媽媽說他不來幼兒園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學前班。”
貝瑤傻眼了。
她淺薄的記憶裡,是知道這個學前班的。學前班在育博小學裡面,離幼兒園有點遠,不在一個方向。
小趙老師嘆了口氣,她可憐裴川,卻也明白裴川不適合在這裡待下去。
因為幼兒園所有的小孩子都看見了裴川打架,他黑眸裡沒有一點色彩,裝了對世界的冰冷。他咬陳虎的瘋狂,把所有孩子嚇壞了。
小貝瑤難過極了。
趙芝蘭拉著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這件事,下午趙秀來敲門,手裡拿了半個巴掌大的蛋糕。
趙秀顴骨很高,眉很細很細,她一進門把蛋糕往趙芝蘭手中一遞,然後掐了一把貝瑤的小臉。
貝瑤眨著大眼睛,糯糯地喊:“秀阿姨。”
趙秀笑道:“還是瑤瑤臉蛋兒摸著舒服,來給阿姨看看,聽說你之前生病了,生病也沒變瘦,這小臉圓乎乎,一看就有福氣。”
貝瑤下意識看媽媽。
趙芝蘭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偏偏趙秀還在繼續:“唉,不像我家敏敏,不長肉。雖然大家都說她像常雪,長大了好看,可是我瞅著瑤瑤看著可愛些呢。”
趙芝蘭皮笑肉不笑:“說笑了,你家敏敏長得是很好看。”
得到了對方敏君的誇贊,趙秀滿意地走了。
常雪是這年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港星,拍了許多電影。貝瑤小學時候還很喜歡這個好看女星的喜劇電影。九六年常雪被稱為“玉女”,而眉眼和常雪七分像的方敏君,就被稱為“小玉女”。
貝瑤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記憶停在三年級,她想不起來哪裡不對。
她沮喪地想,自己好多肉肉,方敏君小朋友確實輕巧又好看。
趙芝蘭更冒火,她自己微胖,就怕被人說,偏生趙秀每次都使軟刀子。生個女兒像常雪怎麼了!又不是真的常雪,小孩子嘛,還是她的瑤瑤看著可愛呆萌。
貝瑤踮腳去拿桌子上的蛋糕,趙芝蘭說:“才吃了飯,蛋糕吃了不消化,會肚子痛。”
那蛋糕是硬奶油蛋糕,也叫做麥淇淋蛋糕。趙芝蘭是舍不得買的,他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人要養。貝瑤過生日多半是買包水果糖,再煮一碗糖水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