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貝瑤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第二件是四年級時舅舅開車撞了人,賠了一大筆錢,媽媽邊哭邊用積蓄填這個無底洞。
貝瑤年紀小,思索不清楚這些事情,她只知道兩件事都意味著不好。
然而現在更能引起小小的她的注目的,是新的班主任老師。到了一年級他們的班主任叫洪關靜。一個三十來歲脾氣不好的女人,貝瑤記得自己有一次作業寫錯了,被她打過掌心。
她下意識畏懼這個並不和善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貝瑤不安地問:“媽媽,我可不可以去一年級二班念書呀?”
趙芝蘭抱著她,一腳踏過水坑:“不行,學前一班的只能去一年級一班讀書。”
貝瑤有氣無力地趴在趙芝蘭懷裡。
結果去報名的時候,她才發現笑著的女老師並不是洪關靜,而是一個偏瘦又顯得知性的女老師。叫做蔡清雨。
貝瑤懵了一瞬,然後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這輩子她少讀了一個幼兒園,於是走向和之前完全不同,原本她現在才應該到學前班念書,所以老師也換了。
這意味著未來的一切事情不可知。
貝瑤大眼睛悄悄看著這個陌生的班主任,蔡清雨笑著給她登記,然後對著趙芝蘭誇贊道:“我看過貝瑤在學前班的成績了,很不錯。”
趙芝蘭連忙道:“謝謝老師,以後麻煩你了。”
“不客氣。”
蔡清雨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媽媽身邊小小的女孩子,問趙芝蘭:“你們和裴川是一個小區的嗎?”
“對的。”
“好了,沒事,報了名的孩子明天再來學校讀書,我們發課本。”
蔡清雨提前知道自己班上會來一個燙手山芋,她還和學前班的余茜老師聊過。她是教小學知識的,一屆會整整教六年,相當不容易,語文和數學老師都是女老師,可沒有誰方便幫漸漸長大的裴川脫褲子上廁所。
余茜嘆了口氣:“他很敏.感,在學前班一次也沒有讓我幫忙上過廁所。如果可以,請你多照顧照顧他吧。”
蔡清雨內心有些驚訝。
她也知道這樣有殘缺的孩子成長軌道就是一道曲線,因為分外關注了下自己班上和裴川作鄰居的幾個小朋友。
陳虎、方敏君、貝瑤、李達。
一年級一班一共62人,不會有人單出來,這次的裴川,是有同桌的。
但是聽余老師說,這個孩子對所有人都沒有善意,哪個孩子和他做同桌恐怕都不好受。
裴川上一年級那天來得很早,蔡老師衝他招招手,這孩子目光在晨光中寂靜得像破曉時分的天幕,他頓了一下,自己推動著輪椅朝著蔡老師過去。
蔡老師了解過他的性格,於是也不多言,把紙上四個名字放在他面前。
蔡老師知道只上過學前班的裴川不識字,她想通過這種公平的方式,讓這個孩子選出來一個同桌。
裴川黑黢黢的眼,靜靜看著四個名字。
他確實不認識。
除了方敏君是三個字的,他能猜到是她以外。另外三個名字在他面前成了一道選擇題。
他垂眸。
“達”字裡面有個他認識的“大”。他也猜到這個名字是“李達”。
就只剩兩個選擇了。
他沒法再排除下去。
他坐了很久,蔡清雨都忍不住催促他。
他的目光略微移開,靜靜落在了桌上攤開的學前班成績上。一個50,一個99。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這回他知道哪個名字是陳虎,哪個名字是貝瑤了。
學前班教會他的第一課就是,他如果不爭取,就一無所有。
生活對他並不好,這個世界自私的人才會迎來黎明。他的手指略過紙上第一個名字,落在了第三個名字上。
~
貝瑤重新和裴川成了同桌,她歡喜極了,杏兒眼清亮,像是水葡萄。
她小奶音糯糯的:“裴川,我明天把小棒帶來一起玩好不好?”她記憶雖然超前幾年,但是心智被這具身體所限,童心可愛鮮活。
裴川依然不說話,他抿抿唇。
班上每個人都重新有了自己的同桌,他不是個好人。剝奪了她四分之三不是他同桌的概率,才換來了接下來六年。
因為同桌再次成了裴川,貝瑤高興極了。她把媽媽買的細細的彩色小棒帶進書包,下課和裴川一起玩。
小棒原本是一年級數學老師要用到的教加減法和數數的工具,但是貝瑤知道還有種游戲叫做撿小棒。手先全部握住,然後猛地松開,小棒會散落到桌子各個地方,然後一根根撿起來,但是過程中不能驚動別的小棒,誰撿得多誰贏。
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是所有小孩子都愛玩的一個游戲,就跟二三年級流行的跳球一樣。
她小手把小棒遞給他:“你先。”
先來的人會有優勢,每個孩子都想爭這個第一,他看看身邊無邪清亮的雙眼,伸手接了過來。
他第一次和小小的女孩子玩這樣的游戲。
然而他冷靜得不似一個小孩子。她小手笨拙,他卻能沉著撿起來。
最後一共五十根小棒,他43根,貝瑤7根。
裴川手中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小棒,他看她,她萌萌地眨眨眼,看著自己手中孤零零的七根,第一次知道和裴川玩一點都不好玩。
他面無表情,就可以讓她毫無游戲體驗。
年幼的裴川並不懂得退讓,他像九六年那場冰雹中頑強聳立的幼竹,迎著風雨和擊打,最後只能被風折斷。
貝瑤咧開嘴,露出小乳牙:“裴川真厲害。”
貝瑤繼續和他玩,然後一路被他虐。
他並不讓著她,這個游戲玩到數學教完簡單的加減法,她依然不能撿到超過十根。
她稚嫩又柔軟,用一個孩子最大的寬容包容著他的涼薄。
然而第二個炎熱的夏天,二年級來臨的時候,從來不在學校喝水的裴川會多帶一杯水。越過那條三八線,水杯最後會出現在小貝瑤的桌子上。
~
方敏君很崩潰。
一年級的期末成績,她的語文和數學成績分別是93、94。而貝瑤是95、100。於是整個二年級她都提著心在學習。
更讓她崩潰的是,班上第一名雙百分,是那個沒有雙.腿的裴川。
方敏君差點急哭了,最後趙秀問起來,她邊哭邊說:“貝瑤偷看了裴川的卷子,裴川沒有遮。”
趙秀心想,趙芝蘭的女兒出息啊,小小年紀就作弊。
她想通以後反而安慰了下方敏君:“沒事,以後三年級換位子考試,我就不信她還能抄別人的。”
至於那個第一名裴川,聰明是聰明,腦子好使,然而到底是個殘廢,再厲害估計找工作娶媳婦都是問題。哪家願意把閨女嫁給那樣的人。
至於陳虎,在整個小區墊底水平一直穩定,每次考試都是倒數第一。
~
裴川最討厭兩門課。
音樂和體育。
這是除了他以外所有孩子都喜歡的課。音樂課會教唱歌,夕陽下,女老師踩著風琴,教孩子們唱音樂書上的歌曲。
這節音樂課唱《蝸牛與黃鸝鳥》。
他七歲,在換牙。門牙缺了兩顆,在家都很少說話。強烈的自尊心和羞恥心讓裴川沉默聽著。
他的小同桌嗓音清脆,像是早晨枝頭歡快的小雀鳥。
貝瑤還沒褪.去小奶音,頭上依舊兩個纏了絲帶的花苞苞。老師教一句,她唱一句:“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也開始換牙,唱歌和說話漏風,然而她很乖,老師教什麼她唱什麼。孩子們清脆的聲音跟著唱了一遍。
音樂老師朱老師皺眉看著第三排窗邊的裴川。
她停下踩風琴的動作,皺起眉頭:“裴川,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唱呢?”
裴川黑瞳靜靜看著老師。
這個孩子沒有別的孩子對老師的畏怯,他眸中像是一片死水。他甚至不出言回答朱老師的話。
朱老師覺得沒面子,沒來由厭惡他這樣冰冷幽暗的存在。
她說:“你腿不好,可是明明能唱歌卻不唱,你這樣不尊重老師知道嗎?”
裴川依然緘口不言。
朱老師氣得不行,她使出老師的威壓:“現在開始,我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
然而鄭老師提出來裴川推貝瑤這個事,也讓余茜有些為難。
裴川如果真的欺負小貝瑤,讓小貝瑤再和他坐在一起也不合適。
余茜思來想去,決定先觀察一天再說。
上午余老師帶著方敏君來教室,讓她給孩子們做自我介紹。
四歲的方敏君小朋友穿著白色的公主裙,柔軟的長發披散著,她因為時刻牢記一顰一笑要學習常雪,所以稚嫩的臉蛋並沒有什麼表情,正經道:“我叫方敏君,今年四歲了,希望可以和小朋友們好好相處。”
這是方敏君的爸爸方鑫教過的話,方敏君說出來,余茜老師帶頭鼓掌。這年的方敏君無疑是干淨漂亮的,教室裡真心實意的掌聲一片。
貝瑤綠色外套裡面是件棉布嫩黃色套頭短袖,下面是到膝蓋長的豆綠色短褲。
這種鮮亮的顏色活潑又經髒,她小時候就沒有白色的衣服——趙芝蘭怕小孩子弄髒。
全班可能就方敏君一個人能穿白色的公主裙。
方敏君暫時被安排在教室門口特意安出來的第一桌一個人坐著,她年紀小,有些委屈。
方敏君心想,大家都有同桌,就她沒有,在幼兒園可不是這樣的,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喜歡和她玩。況且那個沒有腿的裴川都有同桌,為什麼要讓自己一個人坐?以前不都是裴川一個人的嗎?她想回家,想媽媽,可是看到教室最左邊放好書包的貝瑤,又覺得自己不能回去!
第一節課下課,方敏君一下子被好幾個孩子包圍。
有原來一起上幼兒園的小朋友,也有覺得方敏君好看、像電視裡常雪姐姐的小朋友。方敏君被眾人關懷著內心這才好受點。
貝瑤小心從書包裡摸出洗干淨的蘋果。
大蘋果紅彤彤的,是趙芝蘭怕她在學前班會餓給她准備的。
她愛惜地看了看它,轉頭看裴川:“裴川,你吃蘋果嗎?”
裴川在作業本上的田字格寫字,九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門邊,靠窗這邊有點陰暗。裴川垂著眸,黑眸落在作業本上,沒有說話。他不理她,貝瑤便懂了,這是不要,別煩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