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熱得人心發慌,好友問尚夢嫻:“情況怎麼樣了啊?”
尚夢嫻不可能說出差點被狗咬的丟臉事,她語氣輕蔑道:“還行吧,我和他走了一段路,他就主動和我說話了。”
好友豪不驚訝:“你估計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吧,這輩子可能也沒誰會喜歡他,他激動一點是正常的。”
尚夢嫻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怎麼能說那個人的反應特別平淡,但是轉念一想,像好友說的,他估計連見到更好看的姑娘的機會都沒有,對著自己迷戀討好,肯定是早晚的事。
她不缺愛慕者,但是一個殘缺又冷淡的愛慕者,聽起來就很有挑戰性。
被這樣的人喜歡上,讓他變身哈巴狗兒估計都有可能吧。不過他長得倒是還不錯,清清冷冷的,容顏堅毅,不然尚夢嫻也不會忍著惡心去靠近他。更何況她聽說他竟然還是年級第一名。
尚夢嫻知道這類人最缺愛,她從抽屜裡拆了別的男生送的進口巧克力,趁著下午還沒上課,揣著巧克力下樓去了初一七班。
尚夢嫻攔住一個初一七班的學生:“能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的裴川嗎?”
那個小男生見到是初二有名的美女,臉有些紅同意了。
裴川聽說外面有人找他,他放下書出去。
盛夏知了不停叫,教室裡頭頂懸掛的風扇慢悠悠地轉,時光也變得緩慢起來。
裴川出去看到尚夢嫻,他神色也沒變:“有事嗎?”
“這是我媽媽朋友從國外帶的巧克力,挺好吃的,謝謝你之前給我帶路,我想分給你一起嘗嘗。”
裴川掃了眼她手裡的巧克力,那個他家裡也有,蔣文娟同事從國外帶的,只不過自己不喜歡吃,都給貝瑤了。
他不蠢,尚夢嫻語氣不經意就透露出了輕蔑,仿佛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稀罕玩意兒。
裴川冷著臉,也沒接過去,轉身進了教室。
裴川回教室看了眼中間第三排,貝瑤趴在桌子上睡覺。她長睫漆黑,卷卷的垂下來,像兩片沒有重量的蝶翼。
他收回視線,開始看原本該初三學的物理書。
這件沒有被裴川放在心上的事,卻在不知不覺中發酵了。
等到貝瑤都聽到捕風捉影的消息時,尚夢嫻送巧克力這個行為,已經演變得對裴川非常不利了。
裴川辛辛苦苦擺脫了小學大家同情看他的目光,卻一夕之間陷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
初一七班後排的男生上廁所說:“我還以為他多冷傲呢,結果暗地裡去討好尚夢嫻,還帶著人家去逛新的公園。”
另一個男生拉開拉鏈,贊同地接話:“他也不想想自己什麼條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尚夢嫻同情他給他送巧克力,他竟然還端著不要。”
“尚夢嫻能看上他麼?他一個小腿都沒有的殘廢,別說尚夢嫻了,就連我們班的陳小梅都不可能喜歡他……”陳小梅有些齙牙。
殘廢那兩個字很輕,一出口另一個男生趕緊給他使眼色。
那個說“殘廢”兩字的男生順著同學的目光回頭,就看見了陰影處走出來的裴川。
裴川面無表情從他們身邊路過,擰開水龍頭洗手。水聲嘩啦啦地流,一時間男廁所只有這個聲音。到底說殘忍又惡毒的話被正主聽見了,那幾個男生最後都沒再開口。
裴川一直很平靜,他只是在洗手的時候特別用力,以至於修長蒼白的手指泛紅。等裴川走了,那幾個男生面面相覷。
“他聽到我們的話了嗎?”
“聽到了吧,他又不聾,廁所就這麼點大。”
“聽到了為什麼沒反應。”
“那誰知道……你怕什麼,我們說的又不是假話。”
或許是因為嫉妒尚夢嫻對裴川格外的關注,或許是不爽裴川穩坐年級第一和冷淡的性格,總之這件捕風捉影的事,被越傳越變味。
班上一小部分人說話特別難聽。
好在一大部分覺得這些話太損了,也不尊重人,不跟著一起說。方敏君反而成了這“一大部分人”中的一員。
她消瘦下來面容顯得有些刻薄:“你們成天到晚亂臆測別人,我看你們才最惡心,裴川怎麼了?人家人品好成績好,也不會像聒噪的長舌婦一樣背後說人壞話。”
那個男生漲紅了臉:“我.操,方敏君你就是嫉妒尚夢嫻才幫著裴川說話吧。”
方敏君冷笑:“我嫉妒什麼啊,世上比尚夢嫻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比尚夢嫻好看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看上裴川啊。”那男生放肆大笑,方敏君戰鬥力不如他,倒是氣得不輕。
貝瑤聽到流言蜚語的時候臉色一下就變了。
那天中午她在睡覺,沒有看到尚夢嫻來找裴川,沒想到大家會突然變成這樣。明明初一才開學的時候,因為大家都長大了,知道避開別人的痛處,所有人面上對裴川的殘缺閉口不提,沒想到一個尚夢嫻讓裴川的處境發生這樣大的改變。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貝瑤除了擔心裴川的狀態,還怕他如今是真的喜歡尚夢嫻。在她看來尚夢嫻一點都不好,裴川會受傷害的。裴不高興這樣倔,要是他真喜歡,誰也勸不動。
最後一節是英語課,貝瑤老早就收好自己的東西,放學的鈴聲一響,少年出了教室,貝瑤立刻就跟了上去。
不到十四歲的裴川,面容干淨清雋,她才靠近他身邊,裴川就猛然回頭:“你跟著我做什麼?”
貝瑤聽出了他話裡的火氣,她輕聲說:“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媽媽說亂說話,長大以後爛嘴巴。他們這些壞蛋以後會爛嘴巴的。”
陽光灑在她柔軟的頭發上,成了溫軟可愛的淺金色。他原本壓抑地密不透風的情感突然就爆發了出來:“他們沒有胡說,是該說你蠢還是你天真,明明你也知道那是事實。那個女的想玩游戲罷了,你呢,你跟著我想做什麼?”
貝瑤看著他,有些難過:“我不做什麼。”
她書包換了,小熊貓卻一直還掛在上面。它可憐地隨著夏天黃昏的風晃動。
“你難不成還能……”
她水色幢幢的眼中帶著難過親近之意,他想說出更惡毒的話,可是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
裴川知道那些人雖然說得難聽,可是的確是真話。
他一雙涼薄的眼睛,看慣了世上的冷眼與同情,包括那個叫尚夢嫻的一開始就是玩弄戲謔的態度。在他初一這年,他們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課,明明白白告訴他,這輩子他都不會被愛。
喜歡、暗戀、動心,對他來說,都是奢侈又遙遠的事情。
當普通朋友時還好,大家都會因為“同情”給予他關照。可是一旦賦予了年少情竇,他就成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肮髒存在。
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姑娘那麼心大,毫不介意地接納他的殘缺。
更何況,還是漂亮姑娘。
他黑瞳安靜沉默地看著眼前的貝瑤,她長大呢?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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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罪魁禍首是尚夢嫻,然而尚夢嫻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轉眼她又想,現在是裴川千夫所指的時候,她如果去關懷他一下,他喜歡上自己肯定更加容易吧?
貝瑤這幾天想了很多辦法,如何讓裴川擺脫這樣糟糕的處境。她也想到了尚夢嫻,如果尚夢嫻能幫他說話會好很多。
貝瑤上樓去初二一班找人,恰好遇見尚夢嫻和人說說笑笑下來。
“尚學姐,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尚夢嫻停下說笑看著貝瑤。
面前小少女還介於少女和孩子之間,臉頰看上去就軟乎乎的,帶著嬰兒肥,長得非常精致可愛。尚夢嫻皺了皺眉:“好吧,聊什麼?”
他們步入學校小道裡的櫻花林,貝瑤率先開口:“你還記得我嗎?那天趕走小狗的人。”
尚夢嫻不情願道:“記得。”
“學姐,裴川現在一直被人說難聽的話,你能把之前的事情給大家解釋一下嗎?”
尚夢嫻說:“有什麼可解釋的,那些話又不是我說出去的。”
“可是是你自己要跟著裴川回家,後面再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他巧克力,懷璧其罪,他現在很難受。”貝瑤見尚夢嫻不反駁,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果然是尚夢嫻主動找上裴川的。
“關我什麼事?他自己都沒來找我說,他是你什麼人,用得著你來說。”
尚夢嫻能猜到面前的女孩子估計和少年是朋友,貝瑤那天勇敢地趕走狂吠的狗,明明自己都害怕,卻還是站在了她和裴川前面。然而尚夢嫻也篤定這個還稚嫩的女孩子不會和裴川有任何關系,那樣的少年,誰會往自己身邊攬?
可是她沒想到貝瑤沉下了臉。
小少女抬起白皙的臉頰,一字一句認真到不可思議:“他是我整整保護了快十年的人。”他不是你們眼中的玩物和廢人,他是我哄著長大的男孩子。我希望他一輩子平安,像以前一樣,哪怕性格再冷清不討喜,也要幸福快樂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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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瑤的談判破裂了,她並沒有氣餒,但她能做的事情很少,尚夢嫻拒絕解釋,她就一一解釋。好在那天的談話有個很好的改變——尚夢嫻不再去找裴川了。
這樣微弱效果的事情一直被她堅持了很久,直到初二升學,過往被大家漸漸遺忘,尚夢嫻交了一個男朋友,所有人才徹底放下了裴川這件事情。
而裴川只爆發了那麼一次,念初二的時候,他自己也仿佛忘了那件事,不再提起。
初三的尚夢嫻交男朋友在學生們嘴裡傳瘋了,老師卻並不知道。零幾年和後世一樣,早戀都是學生不能碰的死亡地帶,少年們一邊羨慕和尚夢嫻戀愛的那個人,一邊又暗暗佩服她的勇氣。
有一天尚夢嫻的男朋友來學校給她送玫瑰花,大紅的玫瑰開得招搖,那個男生戴著墨鏡染著黃色的頭發,還和尚夢嫻在教室外面擁抱了一下。
初三一班的人興奮瘋了,紛紛吹口哨起哄。
尚夢嫻的男朋友不是這個初中的人,聽說比尚夢嫻大兩歲。貝瑤也被花婷拉出去看熱鬧了,只不過她遠遠看著那個男生的側臉覺得有些眼熟,可是到底是哪裡眼熟,她也說不出來。
貝瑤知道裴川記憶力好,她放學問他:“我總覺得今天來我們學校的男生好眼熟,你不是也看到了嗎?對他有印像嗎?”
裴川目不斜視:“沒有。”
貝瑤踢了一腳腳下的小石子,是沒有看到?還是沒有印像?
他看了一眼她:“別管別人的事情,好好中考。”他頓了頓問她,“想考哪所高中?”
c市有三所出名的高中,分別是一、三、六中。
貝瑤來了興致,她上輩子念書也很努力,可是因為沒有別人家的孩子那麼聰明,非常艱難地考上了六中,三所高中六中的氛圍也相對輕松點,她眼睛裡帶著星星點點的細碎光彩:“想去六中,六中離家近。”
“嗯。”他應了聲,在心裡記下了。
他的成績,想讀哪所高中都沒有問題。裴川沒有測過智商,但他感覺得到自己學東西和記憶比所有人出色太多,他完全可以跳級,然而他沒有,一步一步地、規矩而執拗地長大。
裴川回到家,先自己洗了個澡。
他家這個時間點沒有人,爸媽都還在上班。裴川平靜地回到房間,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丁文祥的聯系方式。
丁文祥是曾經在六年級非要看他假肢掀他褲子的那個男孩,丁文祥右手少了兩根指頭,現在長大了,沒有念書,在混社會。這個人別的不出色,裝有錢人倒是一流。
尚夢嫻現在的男朋頭是丁文祥。她看不清謊言,和丁文祥兩個人相互心懷不軌,卻也樂在其中。
貝瑤一直以為談話以後尚夢嫻就放過裴川了,其實沒有。
那天以後尚夢嫻還沒死心,裴川心中動了怒。
尚夢嫻遠離他,是因為他用了點特殊的辦法。或者說,是因為他卑劣的手段。裴川的高智商從這一年開始,就沒有用在正道上。
裴川將紙條丟進馬桶,摁下衝水鍵,旋渦中,它消失得干干淨淨。
感謝這年心思不純的尚夢嫻教會了他,他這輩子都不值得被愛。
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