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氣息干淨清冽,像是深埋的冰雪,貝瑤跑出醫院許久,捂著發燙的臉頰,懊惱輕吟一聲。
她究竟在做什麼呀?
雖然沒有網上那種誇張的情緒,可是噗通噗通的心跳也很讓人慌張。
她跑出老遠,臉蛋紅透,在雪中站了兩分鐘,大雪落在她的發絲和長睫,可是退卻不了那股灼熱的溫度。貝瑤抱著膝蓋蹲下,埋成一只小鴕鳥。
冷靜了好一會兒,貝瑤突然覺得,她似乎忘了什麼。
“……”她弟弟貝軍還在醫院!
她認命地回去,哎這個弟弟今天都不想要了怎麼辦。
裴川的病房就在貝軍隔壁,她跑了弟弟還在,現在要回去麼?貝瑤臉頰發燙,她走到底樓,猶豫了一會兒又上樓。
貝瑤臉通紅,腳步聲也輕輕的。
貝軍在312病房,她最怕裴川也在,想想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貝瑤悄悄看了一眼,貝軍還在,臉頰上掛著干了的淚痕,沒心沒肺睡得很香。她松了口氣,過去捏捏他臉蛋把他叫醒。
“姐姐……”
“噓。”她手指豎在唇上,抱著小貝軍下樓。
小貝軍不明白為什麼要靜悄悄的:“我們要回家了嗎?”
“嗯。”
“那個哥哥呢?”
貝瑤臉頰紅透了:“今天別問好不好?改天姐姐帶你去道謝。”
貝軍今天也被舅舅嚇到了,因此乖乖閉嘴。
貝瑤抱著弟弟去坐車,她這年十六歲,帶著少女滿滿的無措和青澀,懵懂像是被撬開了一角,腦子裡面亂糟糟的。
她走了好一會兒,裴川卻依然沒能平息心跳。
他全身僵硬,心跳激烈到快死去,等他緩過來,去隔壁一看,姐弟倆早不在了。
貝瑤沒能徹底應驗的情緒,在他身上一一應驗了。
他靠著冰冷的牆壁,看著十二月的大雪紛紛揚揚。許久,他手指觸上自己的右臉,明明過了那麼久,卻仿佛就在上一秒。
軟軟的、蜻蜓點水一樣的輕,落在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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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前夕雪依舊未停,c市今年的雪景特別美。甚至上了新聞,貝軍吃了飯就在家看動畫片了,這回小伙伴在外面喊他也不出去。
經過舅舅的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總算學會害怕了。
趙芝蘭心裡欣慰兒子不再胡天胡地,卻又真怕趙興給他們姐弟倆留下心理陰影。
趙興還在警察局關著,經過檢查,他的身體有注射毒品。如果讓他抱走貝軍,下場不堪設想,也幸好是趙興等不及在大街上對著貝軍下手,不然要是等到貝軍去了幼兒園,那才是最糟糕的。
貝立材說:“錢我們是不指望拿回來了,對著自己親外甥下手的人渣,早斷了干淨。”
趙興小時候是趙芝蘭在帶,長姐如母,說沒有感情是假的。可是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敢用自己的兒女安危去包容弟弟,她果決打電話給貝瑤外婆:“媽,你當我狠心也好,沒有同情心也罷,趙興這個弟弟我不認了。警察同志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那頭老人捂臉流著淚,沒有強求。她的家底也全給兒子了,趙芝蘭這幾年不容易也都是因為趙興,沒有誰活該為誰付出一輩子,外婆雖然重男輕女,但是也知道趙興這次是真的踩到趙芝蘭底線了,不然趙芝蘭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趙芝蘭問貝瑤:“誰救了你和弟弟?”
貝瑤還沒說話,貝軍說:“是裴川哥哥!”裴川救了他兩回,就像英雄一樣,貝軍並不如小區其他已經長大的少年或者大人們,他也不知道這位凶巴巴的哥哥沒有腿。
單手打壞人什麼的,實在太厲害了。
趙芝蘭輕輕皺眉:“又是裴川啊……”人情可越欠越大了。
貝瑤不吭聲,她手指交握,腦子裡還留著羞怯懊惱的情緒,那天輕輕一吻讓她心跳好快好快,說是帶著貝軍去道謝,可是羞澀像是爬山虎攀岩,讓她只想用被子蒙住自己腦袋。
然而她到底掛心裴川的傷,情竇也未完全發芽,只好問母親:“我帶貝軍去感謝一下他吧?”
趙芝蘭看了眼貝瑤,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最後說:“你和貝軍不要去,我和你爸去。”
貝瑤怔了怔:“為什麼呀?”
趙芝蘭說:“聽媽媽的知道嗎?你舅舅被關起來,最近也沒什麼危險了,快要期末考試了,你好好學習,別操心這些有的沒的。你們說他手受傷了,你去難道他可以好起來不成?上次就欠他一個鄭重的道謝,這次合該去看看人家。”
趙芝蘭不是一個強勢的,然而在這件事上她異常堅決。
晚上睡覺的時候,貝立材說:“讓瑤瑤和小軍感謝就好,裴川又不喜歡說話,我們去多尷尬。”
趙芝蘭知道丈夫不喜外交,聞言擰了他一把:“你就躲懶,還讓瑤瑤去!他們現在都不是小娃娃了,裴川差不多成年了,你女兒過了年也17了,你覺得裴川像是那種喜歡多管閑事的性格啊?他救了小軍兩回!”
趙芝蘭比了一個二,見丈夫神色微變,趙芝蘭嘆了口氣:“不管他是不是對瑤瑤……總之,人情必須得還,我、我不是看不起他,但是瑤瑤不能和他在一起。”
貝立材說:“會不會是你想多了?”
趙芝蘭說:“你自己說,你年輕時,有沒有給我擋刀子的氣魄!回門過山坳時,讓你背一下都不肯。”
貝立材老臉一紅,咳了一聲:“那年代不是吃不飽,餓麼,背不動啊。”
然而這樣一說,貝立材也懂了。
那不是過山坳這樣的小事,兩回,少年都是在以命相搏。
沉默無言,卻又勝過一切。貝立材也有些心驚了。
作為過來人,總是要比懵懂純真的貝瑤敏銳度高許多的。貝立材說:“明天把存折裡所有錢都取出來吧。”
趙芝蘭肉痛。
貝立材說:“兒子和女兒,什麼都值的。”只盼那個少年真能歇了心思。
等燈熄滅了,貝立材在心裡輕輕嘆息。
真心抵不過世俗,裴川什麼錯都沒有。他只是身有殘缺。
貝立材和趙芝蘭做這樣的事,心裡會不舒服,然而為人父母,荊棘刀山都走得,又怎麼舍得女兒真和……那樣的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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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尾,趙家存折的所有錢只有四萬塊。
然而也不算是一筆小數字了,錢取出來沉甸甸的,用一個袋子嚴謹地裝好,像是趙芝蘭和貝立材的心情。
三中大門被冰雪覆蓋,冬天的風吹在臉上有些冷。
趙芝蘭從曹莉那裡問到了裴川的班級,又拉著貝立材去三中9班。
貝瑤快期末考試了,高二比高一課程繁重多了,趙芝蘭給她說要去親自道謝,貝瑤便也以為是道謝。
然而貝瑤並不知道,四萬塊錢,他們貝家這幾年的所有積蓄,都在這份“謝意”裡。
裴川低頭在寫題,金子陽堂而皇之在教室抽起了煙。他叼著煙嘴,邊抽邊打游戲,數學課代表下來發卷子。
他們坐在一起,課代表便把卷子發給了季偉。
課代表在翻到裴川那張時,臉色都變了。
他遲疑地看了眼裴川,抄、抄的?
季偉接過來,先是緊張地閉上眼:“老天保佑,及格、及格、一定要及格!”
手一拿開,上面鮮紅的69刺痛了季偉的心,他忍著眼淚,打了自己一耳光。
季偉把其他人的卷子分過去。
翻到最後一張裴川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數學滿分150,90分及格,裴川多少來著?
150!
季偉手顫抖著,翻來覆去看卷子,卷子上少年的筆跡有力沉穩,數字也寫得大開大合,那個滿分像是要發光一樣。
一年多來,他們的數學從來沒誰考上過及格線,這個滿分讓季偉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他回頭:“川、川哥,你卷子……”
裴川接過來看了眼。
金子陽眼角余光瞥到了,也懵逼了:“不、不是吧,多少來著?”
鄭航回頭,游戲也不打了,幾個少年都懵圈了。
裴川150!那不是50啊,是150!
金子陽剛想開口問什麼,門口的一對中年男女局促地站在後門。
裴川抬眸,眸光微凝。
趙芝蘭衝他點了點頭,裴川起身走出去。
趙芝蘭帶了一大包錢,她捏緊口袋:“小川,阿姨有些話和你說,你現在方便嗎?”
裴川沉默著點點頭:“去銀杏林吧,那裡沒人。”
貝立材有意看了少年兩眼,裴川很禮貌客氣。然而剛才他桌子周圍,幾個少年抽煙烏煙瘴氣,甚至裴川出來,身上也帶著淺淺的煙味。
經風一吹,味道倒是沒了,只不過貝立材的憂慮不能被吹散。
三個人來到三中的銀杏林。
銀杏樹葉子落光了,樹枝上堆上很厚一層積雪,倒是別有一番風景。
貝立材不善言辭,有些尷尬。
趙芝蘭說:“趙阿姨和貝叔叔是來感謝你救了我們家貝瑤和貝軍,上次你救了小軍我們沒來得及謝謝你,希望你原諒叔叔阿姨。”
裴川抿唇:“不用客氣。”
雪落在他發頂,微燙的體溫一下子將雪花融掉,帶來幾分涼意。
裴川不想聽他們說接下來的話。
可是對話依然進行了下去。
趙芝蘭說:“這是我們給你的謝禮,聽說你如今一個人生活,一定很不容易。阿姨看著你長大,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孩子,瑤瑤她、她也是個很好的孩子,她心裡很感謝你。如果以後,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事,盡管來找阿姨,我們家能幫的都會幫。趙興在警察局,瑤瑤和貝軍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事了。”
雪水微涼。
趙芝蘭看著沉默的少年,把一袋子錢塞他手裡。
“我們不耽誤你學習了,謝禮你拿好。冬天不要穿得這麼單薄。”
少年左手戴著黑色露指的皮手套,四萬塊錢,沉甸甸的。
趙芝蘭說完這些話,自己心裡也難受,拉著貝立材往校門口走。
他拿著這這袋子錢,右手緊握成拳,繃帶破開,鮮血又流了出來。那天少女一個青澀的吻,讓他這麼多天以來念念不忘、食髓知味,反復想了無數種可能。
可是現在,有人清清楚楚告訴他,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是今年雪嚇得太大,讓人迷了眼,竟然也生出了那樣的奢望。
裴川說:“等等。”
趙芝蘭回頭,裴川走過去,把袋子還回去:“我明白你們的意思,錢我不能收。謝禮我已經收過了。”
他聲音微啞,像是粗糲的刀戟。
裴川把錢還回去,背對他們往教室走。多可笑是不是,有人傾家蕩產,也想讓他離他們的寶貝遠一點。
外面冰天雪地,教室裡卻暖融融的。
金子陽和鄭航他們還在驚嘆地圍觀那張滿分的數學卷子,季偉是最激動的,他用看神明的目光看向裴川:“川哥,你怎麼考出滿分的,太厲害了吧。”
金子陽大大咧咧:“川哥不夠意思啊,有答案都不提前說,手機上發過來啊。”
鄭航說:“川哥,你真是抄的啊?”
裴川左手拿過卷子,揉成一團扔進了教室後面的垃圾桶,他右手的血已經止住了,繃帶上一片紅。
聽鄭航這樣問,他輕描淡寫道:“是啊。”
殘廢的努力和真心,算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