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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白鹿原 陳忠實 3918 2024-03-17 21:45

  

  她進入教會女子學校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上帝時,就同時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實就是白鹿,奶奶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頭頂的木樓上掛著一撮淡褐色的麻絲絲。奶奶抽下一根麻絲子加進手中正在擰著的繩子裡,左手提起那只小撥架,右手使勁一撥,紫紅溜光的棗木撥架兒啪啦啦轉成一個圓圈,奶奶就講起她的白鹿來。那是一只連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綠油油的壯苗了,渾水變成清水了,跛子不跛了,瞎子眼亮了,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發了,醜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了……她冷不丁問奶奶:白鹿是大腳還是小腳?白鹿她媽給白鹿纏不纏腳?白鹿腳給纏住了蹦不起來飛不起來咋辦?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顆干棗,禁斥她不許亂說亂問……

  教會女子學校的先生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著,連行為舉止說話腔調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樣的寬窄胖瘦黑白的差異;臉上的表情卻同樣是一律的,沒有大悲大喜,沒有慷慨激越,沒有軟潰無力,更沒有暴戾煩躁,永遠都是不惱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愛不恨,不憂不慮的平和神色。經過多年訓育的高年級女生也就修煉成這份習性和德行。古城的各級行政官員軍職官長和商賈大亨等等上流社會的人們,都喜願到這所女子學校來選擇夫人或納一個小妾,古城的市民爭相把女兒送到這所學校就讀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間就可能成為某個軍政要員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兩個表姐身上也押著這注寶。大表姐嫁了個連長,婚後不到一月開拔到漢中。半年後,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嶺趕到漢中去尋夫,那連長已經有一個皮膚細膩的水鄉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鬧了,抓破了連長的臉和那女子的下身,隨後就再也找不著那倆人的蹤影了。她沒有回家的路費,幾乎在漢中淪為乞丐,後來被一位茶葉鋪子的掌櫃發現,聽她口音是關中人,就把她引進鋪子裡詢問身世。掌櫃本是關中人在漢中落腳做小買賣,死了女人不願意再娶一個漢中女人,主要是聽不順漢中人那種干澀的發音。大表姐就落腳為茶葉鋪掌櫃的續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歲,正當中年,倒是知道體貼她疼她,只是經濟實力並不比姑父的皮貨鋪子強多少。

  二表姐嫁給一位報館文人,權勢說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過得還算安寧。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貨生意擴張開拓,也沒有能力孝順貴重禮品,卻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編成歌謠在自己的報紙上刊登出來:皮匠苦皮匠苦,年頭干到腊月二十五。麻繩勒得手腕斷,錐子穿皮刺破手。雙手皴裂炸千口,滿身腥膻……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時在皮貨鋪子的真切體驗和感受。他被各種獸皮散發的腥膻味兒熏得頭暈惡心,尤其在飯桌上看見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劇了這種感覺。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繩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繭子死皮,指頭上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樹膠一類膏藥糊著,有的新炸開的小口子滲出血絲,手心手背幾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塊完整潔淨的皮膚。二女婿一口飯一匙湯也咽不下去,歸去後就寫下這首替老岳丈鳴不平的歌謠,而且讓二表姐拿著報紙念給父親聽。皮匠聽了一半就把報紙拉過來又踩又唾,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起來:狗東西,把我糟踐完咧!狗東西沒當官的本事可有糟踐人的本事!而今滿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還念個屁……皮匠姑父十分傷心,發誓不准二女婿再踏進他的皮貨作坊。

  

  …………

  白靈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銅元游戲,那多像小伙伴們玩過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這游戲,卻給他們帶來不同的命運。蔣介石背叛革命以後,她每天都能聽到也能從報紙上看到國民黨屠殺共產黨的消息,古城籠罩在陰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後晌正在上課,兩三個警察踏進門,把坐在第三排一個女生五花大綁起來。一位警察走出教室門才轉過頭向先生也向學生解釋了一句:“這是共匪。”女學生們驚疑萬狀。女先生說:“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讓她下地獄。”白靈渾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麻繩勒著,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海到保定軍校學習去了,他能掙脫五花大綁的麻繩嗎?她那時急不可待地想見到鹿兆鵬,打問一下鹿兆海的音訊,卻找不到他。五六天後,一個更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位被綁走的同學領著三個警察到學校來,由她指點著綁走了三個外班的同學。那時候整個學校亂了秩序,女生們擁擠在校園通往大門的長長的過道兩邊,看著三個用細麻繩串結在一起的同學被牽著走到校門口,塞進一輛黑色的囚車。

  白靈已經無心上課,就斷斷續續請假,尋找鹿兆鵬。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親戚家打聽風聲,說是鹿兆鵬早跑得不見蹤影了,倒是聽到了不少整治農協頭目的種種傳聞。白靈連夜離開白鹿原又回到城裡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學校時,聽到女生們悄悄說,被捕的三個共產黨分子全部給填了枯井,本班那個領著警察來抓捕同黨的女生也一同被填進井裡。白靈惡毒地說:“上帝不能容忍贖罪的羔羊。”

  可是,當她找到鹿兆鵬以後,卻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那天午間放學回來,白靈在皮匠姑父的櫃台前看見了鹿兆鵬,驚訝得幾乎大叫起來。鹿兆鵬迅即用一種嚴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鵬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西裝,戴一頂褐色禮帽,像是一位窮酸的教員,在櫃台前琢磨著櫃台裡的各式皮鞋。鹿兆鵬說:“你發愣干什麼?我是鹿兆海的國文老師,兆海帶你聽過我的課你忘了?”白靈立即按照鹿兆鵬遞過來的話茬兒往下演戲:“噢!老師呀屋裡坐。”轉臉就對二姑父喊:“姑父,這位老師想請你定做一雙皮鞋。”皮匠姑父熱情地招呼說:“你快把老師引進來嘛!”鹿兆鵬悄聲說:“你得讓我在這兒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顧那樣認真地給鹿兆鵬量了雙腳的長短寬窄,又征詢了皮鞋的顏色和款式,就繼續忙他手中的活兒去了。白靈領著鹿兆鵬進入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轉過身問:“你害怕給塞到井裡?”鹿兆鵬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愣住片刻,緊緊盯著白靈的眼睛,企圖從那眼神裡判斷出她問話的意圖。他卻看見那兩只微微鼓出的眼睛周邊漸漸濕潤,然後就潮起兩汪晶瑩的淚水。鹿兆鵬點了點頭。白靈眨了眨眼睛,淚水便溢流下來,顫著聲說:“我要加入共產黨。”鹿兆鵬用手按著白靈的肩膀讓她坐下來,說:“現在全國都在剿殺共產黨。”白靈說:“我看見他們剿殺才要入。”鹿兆鵬說:“我們被殺的人不計其數。”白靈說:“你們人少了,我來填補一個空缺。”鹿兆鵬猛地抓住白靈的雙手,熱淚嘩嘩流淌下來:“我而今連哭同志的地方也沒有了……”白靈說:“我討厭男人哭哭咧咧的樣子。”

  鹿兆鵬磨蹭到天黑定時走了。走時對白靈吩咐了兩點,再不許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共產黨的意願,二是繼續在教會女子學校念書,那兒無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約一月後,鹿兆鵬於傍晚時分來到皮貨鋪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紅色皮鞋,對皮匠的手藝大加贊揚。皮匠則親自把皮鞋給他穿到腳上,要他在作坊裡走了一圈,而且叮囑他要是夾腳或者繩子斷裂可以隨時來修理。鹿兆鵬肯定這是他買到過的最稱心的皮鞋,發誓說比上海貨好得多。皮匠很得意自己的傑作。鹿兆鵬隨之把一本聖經交給皮匠,說這是白靈要他買的。白靈於傍黑時分回到皮貨鋪子,在那本聖經裡得到一個聯絡地址:羅嗦巷1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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