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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白鹿原 陳忠實 3560 2024-03-17 21:45

  

  朱先生走到銅盆跟前低下頭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聲“等一下甭急”,把孫子交給兒媳,一邊挪著小腳一邊從腰後解開圍裙系帶兒,把那條藍色印花圍腰布巾圍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著朱先生的頭,一只手伸進臉盆撩起水來。朱先生猛乍揚起被妻子按壓著的腦袋問:“你看看我還有幾根黑頭發?”

  “沒有黑的了,盡是白的。”

  

  “我連一根黑頭發也尋不見。”

  “你沒仔細尋嘛!去,把老花鏡戴上仔細尋。”

  朱白氏從台階上的針線蒲籃裡取來花鏡套到臉上,一只手按著丈夫的頭,另一只手撥拉著頭發,從前額搜尋到後腦勺,再從左耳根搜上頭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額頭牴搭在妻子的大腿面上,乖覺溫順地聽任她的手指翻轉他的腦袋撥拉他的發根,忽然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在頭發裡捉虱子的情景。母親把他的頭按壓在大腿上,分開馬鬃毛似的頭發尋逮蠕蠕竄逃的虱子,嘴裡不住地嘟囔著,啊呀呀,頭發上的蟣子跟稻穗子一樣稠咧……朱先生的臉頰貼著妻子溫熱的大腿,忍不住說:“我想叫你一聲媽——”朱白氏驚訝地停住了雙手:“你老了,老糊塗了不是?”懷仁尷尬地垂下頭,懷義紅著臉扭過頭去瞅著別處,大兒媳佯裝喂奶按著孩子的頭。朱先生揚起頭誠懇地說:“我心裡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個媽!”說罷竟然緊緊盯瞅著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聲,“媽——”兩行淚珠滾滾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顫,不再覺得難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著有些可憐的丈夫,然後再把他的腦袋按壓到弓曲著的大腿上,繼續撥拉發根搜尋黑色的頭發。朱先生安靜下來了。兩個兒子和兒媳准備躲開離去的時候,朱白氏拍了一下巴掌,驚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變白了,下半截還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朱先生聽見,揚起頭來,沒有說話,沉靜片刻就把頭低垂下去,抵近銅盆。朱白氏一手按頭,一手撩水燜洗頭發……剃完以後,朱先生站起來問:“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氣,在衣襟上擦拭著剃刀刃子說:“你這頭發白是全白了,可還是那麼硬。”朱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朱白氏並不理會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還等著再剃一回嗎?”朱先生已轉身扯動腳步走了,回過頭說:“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對兒媳說:“等斷了奶,你就把娃兒給我。”婆媳倆坐在陽光下敘叨起家常,懷仁和懷義坐在一邊時不時地插上一句,時光在悠長的溫馨的家庭氣氛裡悄悄流逝。冬日一抹柔弱的陽光從院子裡收束起來,牆頭樹梢和屋瓦上還有夕陽在閃耀。朱白氏正打算讓兒媳把孩子抱進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見前院裡騰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飄過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臉色驟變,心跳不住,失聲喊起來:“懷仁懷義快去看你爸——”懷仁懷義相跟著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驚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著就聽見前院傳來懷仁懷義喪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慌跳了,對驚詫不安的兒媳說:“你爸走了。他剛才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我們都沒解開他的話。”

  朱先生死了。懷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見父親坐在庭院裡的那把破舊藤椅上,兩臂搭倚在藤椅兩邊的扶欄上,剛剛剃光的腦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對白鹿原坡。他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搭理。懷義緊跟著趕到時也叫了一聲“爸”,父親仍然沒有應聲。兄弟倆的手同時抓住父親的手,那手已經冰涼變硬,便哇啦一聲哭吼起來。朱白氏和兒媳急匆匆走來,制止了兩個跪伏在父親腳下哭吼的兒子和剛剛拉開哭腔的兒媳:“這陣兒還能哭?快去搭靈堂。”

  靈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講學的書堂裡,並攏了三張方桌,朱白氏就指點兒子們把朱先生抬進去。兩個兒子從兩邊抓住藤椅的四條腿,就把父親抬走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來了早已備置停當的壽衣,立即抓緊時間給朱先生換穿;一當通體冰涼下來,變硬的胳膊和腿腳不僅褪不下舊衣褲,壽衣也套不上去。書院遠離村舍,沒有鄉親族人幫忙。脫掉棉衣和襯衣,兒媳看見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條一條肋骨暴突出來,似乎連一絲肌肉也看不見,骨肋上就蒙著一層黃白透亮的皮;棉褲和襯褲抹下來,兩條腿也是透亮的皮層包裹著的骨頭,人居然會瘦到這種地步,血肉已經完全消耗煎熬殆盡了。兒媳瞥見阿公腹下垂吊的生殖器不覺羞怯起來,移開眼睛去給阿公腳上穿襪子,心裡卻驚異阿公的那個器物竟然那麼粗那麼長,似乎聽人傳說“本錢”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漢子,而那些“本錢”小的男人大都是些軟鼻膿包。朱白氏察覺到了兒媳的回避舉動,平穩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給抬起來穿褲子,襪子最後再穿。”兒媳得到鼓勵,就抬起阿公的腿腳,朱白氏麻利地把襯褲和棉褲給穿上去了……從頭到腳一切穿戴齊整,朱白氏用一條染成紅色的線繩拴束雙腳時,發現朱先生的兩條小腿微微打彎而不平展。她使勁揉搓兩只膝蓋,以為是在藤椅上閉氣時雙腿彎曲的緣由,結果怎麼也揉撫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對兒媳叫起來:“啊呀呀,給你爸把襪子穿錯了!”隨之顛跑著到後院居屋取來一雙家織布縫下的統套襪子,讓兒媳脫下錯穿的那雙白線襪,換上統套布襪,朱先生的雙膝立時不再打彎,平展展地自動放平了。朱白氏對兒媳說:“你爸一輩子沒掛過一根絲綢洋線,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我紡線織布做下的土布衣褲。這雙白洋線襪子,是靈靈那年來看姑父給他買的,你爸連一回也沒上腳。剛才咱們慌慌亂亂拉錯了,他還是……”兒媳聽罷大為驚異。

  懷仁支使弟弟懷義到縣城去購置香蠟陰紙和供果,自個這才抽出身來走進父親的書房,果然看見桌面上用玉石鎮紙壓著的一紙遺囑,下附的日子卻在此前七日。懷仁看了遺囑的內容更加驚詫:

  不蒙蒙臉紙,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親友報喪,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磚箍墓,總而言之,不要鋪張,不要喧嚷,盡早入土。

  懷仁拿著這張遺囑,又奔進靈堂呈給母親:“我的天呀,俺爸咋給我出下這難題!”朱白氏看了遺囑卻不驚奇:“你爸圖簡哩,你可覺得難?”她看了遺囑下端附注的時間,正是丈夫給八位同仁送完縣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後就對她說起了自己死後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歡清靜而忍受不了吵吵鬧鬧;不要裝棺木不要蒙臉紙,是他出於自在自然豁亮暢快的習性而難以忍受拘蓋的限制。朱先生向妻子描述出來為自己設計的墓室,不用磚,只用未經烘燒的磚坯箍砌墓室;墓室裡盤壘一個土炕,把他一生寫下的十部專著捆成枕頭,還有他雕刻的一塊磚頭,不准任何人撕開包裹的牛皮紙,連紙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白氏當時並不在意:“沒災沒病活得好好的,卻嘮叨這些出奇事!你大概閑得沒啥好想了,盡想這些出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白氏看見遺囑就印證了那晚的嘮叨在朱先生不是閑話,而是有心專意的叮嚀,包括和黑娃的談話,包括叫來兒子兒媳吃團圓飯,包括剃頭,包括尋找黑發,甚至當著兒子兒媳的面把她叫媽……全都證實丈夫對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預測。朱白氏對兒子懷仁說:“就按你爸給你的遺囑去辦。”

  懷義買回了祭物,兄弟倆把點心石榴等供品依樣擺置到靈桌上,然後由懷仁發蠟焚香。懷義在瓦盆裡點著了陰紙,最後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靈桌下盡情放開喉嚨吼哭起來。兒媳上罷一炷香後叩拜三匝,坐在靈桌旁側的條凳上抑揚頓挫地拉開了悠長的哭腔。小孫子在大人們的忙亂中被丟棄在火炕上,已經哭叫得嗓音嘶啞,朱白氏從後院火炕上抱起來重新走回靈前,孩子仍然在委屈地嗚咽著。朱白氏偎貼著小孫子的臉,淚珠滾滾卻哭不出聲,待兒子們哭過一陣子,她就堅決地制止了他們繼續哭下去,指令二兒子懷義在書院守靈,讓老大懷仁和媳婦回朱家(土+乏)去安排喪葬事項。打墓自然是繁雜諸事中最當緊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動手破土;靈柩也得及早發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須讓朱先生的靈魂在祖居的屋院裡得到安息。其余諸事須得一一相機安排,總的原則是遵照朱先生的遺囑行事。懷仁和媳婦抱著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兒子們嚴格恪守朱先生的囑言,盡管未向任何親戚朋友報喪,朱先生的死訊仍然很快傳開。首先是懷義到縣城購買祭物傳到縣城,隨後是懷仁頭上的一條白孝布作了詔示。從當天晚上起,白鹿書院就開始有人來吊孝。朱白氏讓兒子懷義守在靈前,自己走出書院大門,讓懷義從裡頭插死門閂,對一切前來吊孝的人都一律謝絕,並不斷地申述丈夫的囑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泄,甚至對朱白氏不近人情的行為激憤起來;人們不願輕易離去便聚集起來,形成一種巨大的洶湧的氣勢。朱白氏在感到支撐不住時,撲通跪下去向眾人告饒。人們再不好勉強,紛紛撫著大門、撫著牆壁、撫著柏樹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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