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重新開始因賑濟災荒而中斷已久的縣志編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書院又呈現出寧靜的文墨氣氛。他四處奔走的勞頓和風塵早已消失,飢餓造成的恐怖陰影卻依然滯留在心間,眼前時不時地映現出舍飯場粥鍋前拼死擁擠的情景。盡管這樣,他的心頭還是潮起案頭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氣。
大飢饉是隨著一場透雨自然結束的,村民們迫不及待從青蔥蔥的包谷稈子上掰下尚未干須的棒子,撕去嫩綠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顆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溢出牛奶似的白色漿汁,像搗蒜一樣搗砸成糊漿,倒進鍋裡摻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連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擱石碾上碾碎下鍋,村巷裡每到飯時就彌漫起一縷嫩包谷漿汁甜絲絲的氣息。大人和小孩的臉色得了糧食的滋潤開始活泛起來,交談說話的聲調也硬朗了,盡管還有那些赤貧戶不得不繼續拉著棗木棍子去討飯,討到的畢竟是真正的糧食。原野上呈現出令人驚喜的景像,無邊無際密不透風的包谷、谷子、黑豆的枝枝稈稈蔓蔓葉葉覆蓋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蔥蔥的田禾遮蓋淹沒了,這種景像在人們的記憶裡是空前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農人只注重一料麥子而很少種秋,棉花也因為干旱的天像制約而幾乎不種,收罷麥子以後就開始翻地,用一把二尺長鑲著鐵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讓土壤在伏天裡充分曝曬,秋天播種小麥時,那土壤就松散綿軟如同發酵的面團兒。整個廣闊的原野上,男人們只穿一件短短的褲頭,在強暴的烈日下揮舞锨板,地頭的椿樹或榆樹下必定有一個裝著沙果葉涼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來,四野裡由近及遠串連起一片“嘿……喲……喲……嘿……”只有吼聲而無字詞的悠揚粗渾的號子……今年的年饉打亂了白鹿原的生產秩序,農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獲的麥子,誰和誰不用商量就一律種下秋糧了。蒼天對生靈施行了殘暴之後又顯示出柔腸,連著下了兩三場透雨,所有秋糧田禾都呼啦啦長高了、揚花了、孕穗結莢了,原上再不復現往年裡這個時月扎翻土地吆喝號子的雄渾壯觀的景像。所有土地被秋莊稼苫著,農人們無法踏進田地就在村巷樹蔭下乘涼,農閑時月的悠閑裡便生出異事,有人忽然憶及朱先生賑濟救命的恩德而發動大家紛紛捐款,敲鑼打鼓把一塊刻著“功德無量”的牌匾送到書院來。朱先生聽到鑼鼓和銃響走出大門,弄清了原委就發了一通脾氣:“你們剛剛吃上嫩包谷糊湯就瞎折騰!興師動眾搞這些華而不實的事圖的啥?再說賑濟糧是上頭撥下的,不是我家的,我不過是把糧食分發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維?”說罷關了大門再不出來。那些人突然改變主意,抬著金匾敲著鑼鼓趕往朱先生的故裡朱家(土+乏)去了。朱先生的兒子不勝榮光熱情接待,把匾額端端正正掛到門樓上方。接著又有幾個村子效法起來,朱先生家門口隔幾天便潮起一次廟會,而且大有繼續下去的勢頭。朱先生聞訊後趕回老家,制止了兒子們的愚蠢行為,把掛在屋裡屋外的大小金字牌匾統統卸下來,塞到儲存柴禾的爛窯裡去。
這件事多少干擾了朱先生清理賑災賬目的工作,拖延了幾天才挾著一摞明細賬簿走進郝縣長的辦公房。郝縣長接過那一摞賬簿很激動:“這真是‘有口皆碑’!”當即與朱先生商定時日,要為他以及參與救災的諸位先生設宴洗塵。朱先生避而不答轉身就告辭了,走到門前說:“如若發現賬目上有疑問,盡管追查,朱某絕不忌諱。”郝縣長拉著推著又把朱先生拽進門來說:“我還有話跟你說。”朱先生坐下來。郝縣長說:“年饉已過,人心穩住了。縣府新添國民教育科,我想請先生出山。”朱先生聽了一笑,說:“你不知道我這個人不成器,做點文墨文字的事還可以濫竽充數,一當起官來自個心裡先怯得惶惶,日裡不能食夜裡不得眠。生就的雀兒頭戴不起王冠——你饒了我吧!”郝縣長根本不信:“這話不實。單是這次賑災,先生所作所為無論朝野有口皆碑。卑職以為滋水不乏有識之士,當今最短缺的卻是清廉的人。”朱先生依然不為所動,搖搖頭輕淡地申述說:“我一生不勉強人,人也不要勉強我,勉強的事是做不好的。”說著又站起來告辭。郝縣長再開不得口,欽服而不無遺憾地陪朱先生出門,又提出開頭的話來:“那……你還是擇空兒抽一天時間咱們聚聚,我也好代飢民向諸位先生說一句謝承的話呀?”朱先生笑著卻很果斷:“不必了。你有這心意,把那筆款子糴成糧食,分給街頭路口那些乞丐吧!他們的年饉還沒過哩!”
縣志編纂進入最費神的階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編幾種版本的疑問和謬誤之後,現在就要進行嚴格的考證,關於本縣歷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閱史料典籍,有關風土人情以及物產特產要到四鄉去踏訪詢問,有關歷朝百代本縣所出的達官名流、文才武將、忠臣義士的生平簡歷需得考證,還有數以百計的烈女節婦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跡的查核,這麼龐雜的事項都得由諸位先生分頭去做。頂麻煩的是對本縣山川嶺原地貌的核查,一溝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測,而這樣的專門技能的測工得到省城去請。朱先生親自出馬到西安,請來了一主二副三位測工,又雇來三位年輕農人幫他們背行李扛測具,就開始鑽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決計編出一部最翔實最准確的可資信賴的新縣志,那無疑是滋水縣的一部百科全書。大飢饉的恐怖在鄉村裡漸漸成為往事被活著的人回憶,朱先生偶然在睡夢裡再現舍飯場上萬人擁擠的情景,像是一群餓極的狼爭奪一頭仔豬;有時在捉筷端碗時眼前忽然現出被熱粥燙得滿臉水泡的女人的臉,影響他的食欲……盡管如此,畢竟只是一種陰影,他對縣志的編纂工作更加專注了。
坐下來以後,朱白氏抓著靈靈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溫柔敦厚的性情也發生變異,連著詢問侄女在哪兒住,在哪兒吃,在哪兒念書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邊插不上話,對著白靈的眼睛瞅了又瞅,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有點突出,盡管不像他爸白嘉軒那麼突出,但仍然顯示著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這種眼睛首先給人一種厲害的感覺,有某種天然的凜凜傲氣;這種傲氣對於統帥,對於武將,乃至對於一家之主的家長來說是寶貴的難得的,而對於任何階層的女人來說,就未必是吉祥了;白靈的眼睛有一縷傲氣,卻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樣流溢外露,而是作為聰慧靈秀的底氣支撐主宰著那雙眸子,於是就和單純的美女或一切俗氣的女人顯示出差異來;紡線車下,織布機上,鍋前灶後,無論如何窩不住這樣一雙眼睛,整個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這種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這樣想著,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見妻子朱白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她在澇池邊上幫母親白趙氏淘布。春天織成的白布擱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攤到石碾上碾軋成糊塗,然後和白布一起裝進瓷甕漚窩起來;五至七天以後,再掏出來到澇池淘洗,白布已經變成褐黑色的了,這種顏色直到棉布爛朽成條條縷縷也不少色。緊緊連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著了底色的棉布塞進澇池的青泥裡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給棉布敷上黑色,然後就可以做棉襖棉褲夾衣或套褲的面料了。那時候,朱先生和媒人裝作走累了也走熱了的過路人,到澇池旁邊卸下肩頭的褡褳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澇池左邊那棵半腰上結著一塊樹瘤的皂莢樹下的那個女子。大澇池四周長滿大大小小的皂莢樹,那是女人們洗衣用過皂角遺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樹族。那時候,朱白氏跟母親白趙氏把最後一綹經過核桃皮漚染的棉布從瓷甕裡掏出來,在澇池裡擺呀淘呀搓呀擰呀。長工鹿三當時在澇池邊沿挖下一個半人深的坑,坑邊堆積著從澇池裡撈出的漚成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親把剛剛淘洗干淨的褐黑色棉布一段一段鋪進坑裡,鹿三挖一锨青泥覆蓋上去。朱先生看見那女子挽著袖子,露出健壯白嫩的小胳膊,兩只手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墜著一條粗辮子的腦袋始終低垂著不抬起來。朱先生佯裝找一處清水實際是想換一個角度,不料腳下踩著淤泥幾乎摔倒,果然那母女聽到澇池周圍女人們的嘩笑揚起頭來。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見了她的模樣,轉身就離開澇池上了官路,對媒人說:“就是這個。八字不合也是這個。”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她的模樣而是瞅中了那雙眼睛。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擯棄了四五個媒人介紹的親事,全是她們的眼睛經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親堅持一條要求,凡是媒人介紹給他的女子必須經他背看一眼。他已看過四五個媒人介紹下的七八個女子,都不是因為門第不對或相貌醜陋,在於朱先生一瞅之後發覺,有的眼睛大而無神,有的媚氣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雙什麼樣的眼睛自己也說不透徹,在澇池邊瞅見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時心裡一顫,那種朦朧的追尋頓然明朗起來:剛柔相濟!男子眼裡難得一縷柔媚,而女子難得一絲剛強。朱先生從澇池邊離去時斷然肯定,即使自己走到人生的半路上猝然死亡,這個女人完全能夠持節守志,撐立門戶,撫養兒女……現在,朱白氏眼睛周圍布滿了細密的皺紋,愈見深沉愈見剛正,愈見慈愛了……
朱先生注視著白靈的眼睛,似乎比初次見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氣,甚至覺得這雙眼睛習文可以治國安邦,習武則可能統領千軍萬馬。他沉默專注的神情引起白靈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認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說:“噢!姑父正給你相面哩!”白靈興趣陡生:“姑父,你算我命大還是命苦?”朱先生說:“你的左方有個黑洞。你得時時提防,不要踩到黑洞裡去。蹺過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風了。”白靈真的當回事追問起來,黑洞意味著一般災禍,還是徹底毀滅?是指不治之症,還是指挨黑槍上絞架,塞枯井,甚至自殺上吊跳澇池?她裝出輕松的不在乎的神氣:“姑父,你說明白點,我好防備著。”朱先生也笑著說:“你防備著點兒好。”白靈還想問個究竟,姑媽卻插話說:“你甭聽你姑父胡掐冒算。他是跟你說笑哩!”轉過臉對丈夫流露出一縷責備:“年輕輕的娃嘛,你給她算啥哩掐啥哩?嚇娃做啥哩!”有意岔開話題問起妹子家皮貨鋪子的生意。朱先生理會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起來:“我知道靈靈信西學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逗笑哩!”白靈坦然地說:“姑媽放心吧,我不會嚇出毛病的。豈止我的左側有黑洞?我的前頭後頭,左首右首,全都布滿陷阱。可以說整個中國現在就是一個大黑洞,咱們全都在這黑洞裡頭。”
朱白氏頂關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靈見面的機會,心誠意篤地要盡一番作為姑媽的責任,企圖松動弟弟嘉軒父女之間的死結:“靈靈,你咋麼今兒想起來看姑媽咧?”白靈毫不遲疑地回答,聲調裡顫動著真切的嬌氣:“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著姑媽。好姑媽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難歸只剩你一個親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動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寢室到前院書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眼探問:“你跟鹿家老二還拉扯著?”白靈做出坦蕩無掩的聲調說:“早先幾年我倆都私訂終身了哩!那陣兒都小都不懂啥。現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覺得不合適又拆散了,只是一般鄉親鄉黨有點來往,再沒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聽著就很驚詫,白靈說著私訂終身這種傷風敗俗悖於常情的事,跟說著今年的莊稼長得好或不好一樣平淡,一樣無所顧忌,便禁不住撇著嘴角鄙夷地罵:“靈靈,你的臉皮真厚!”白靈委屈地叫起來:“姑媽,是你問我,我才跟你說的呀!你問我我能哄你嗎?”朱白氏說:“你看你說這號事的神氣,跟喝米湯一樣,臉連紅一下下都沒有,你的臉皮還不厚?”白靈故意抹一下臉頰,頑皮地盯著姑媽說:“姑媽,你忘了我自小就不會臉紅!”朱白氏不為所動,語意反而更加沉重鐵硬:“你不臉紅你爸可臉紅,你臉皮厚你爸可臉皮太薄,你不要臉你爸可是要臉的人!”白靈再也撒不出嬌來:“姑媽,我來看你,你倒罵我?”朱白氏依然冷著臉:“你看我做啥?你連你爸你媽都能丟舍,還在乎我?”白靈受到當頭棒擊,一下子無所措起來,慈愛可親的姑媽一下子變得冷峻如鐵,心裡頓時產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啞口無言。朱白氏說:“你一張退婚字條兒,把你爸的臉皮揭光咧,你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