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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誅

判官 木蘇裡 17593 2024-03-17 21:44

  

  張家大院。

  陣門撕裂虛空,猝然橫亙於天地間,猶如深淵巨獸張開獸口。

  聞時從陣門裡踏出,滾燙顫動的熱風猛撲過來,幾乎能將人皮膚灼破!偏偏還伴著暴雨如注。上一秒淋得透濕,下一秒又在熱浪翕張間被猛地抽干。火星從高空出迸濺而出,煙火一般裹進風裡,又鋪天蓋地落下來。

  幾道青白長影在天空中糾纏,快如疾風,肉眼幾乎捕捉不清!但它們掀起的動靜卻足以讓整個張家,乃至這一片大地搖蕩不息。

  “——草!”大東兩手抱頭,跳出陣門的瞬間就狼狽逃竄,想要躲過那些流火,“怎麼就已經打起來了?!”

  作為一名傀師,他下意識甩出數道傀線。

  “你別動!”聞時喝止道。

  但是晚了,金色大鳥的翅影已然從傀線另一端躍出,橫掃而過,想要替傀主擋一擋火星。

  卻聽“呼——”地一聲,滾滾流炎如巨龍一般俯衝而下,將還未成型的鵬鳥撞得直墜於地,在凄厲的尖嘯中散成泡影。

  大東當即一聲痛呼、冷汗淋漓。

  傀和傀師靈神相通,受到重創時,那些痛苦一定程度上會反饋到傀師身上。攻擊型的傀本就是危險的,有些在掙扎之際,甚至會倒吸傀師靈神,為了讓自己多存留片刻。

  為了盡可能地全面壓制住傀,幾乎每個傀師的傀都身縛鎖鏈,只有巔峰時期的聞時和塵不到本人是例外。

  大東當然沒到那個境界!

  他的鵬鳥被火龍衝得不成原形,他也像被重物撞擊貫穿一般,踉蹌著就要倒地。傀線被火龍攪去,猛地繃緊,幾乎拖拽著大東朝前甩去——

  庭院內假山被削倒半座,尖利如劍。

  大東在如山的甩力下擰了手肘,骨骼發出“哢嚓”脆響,劇痛遽然入腦!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看見假山鋒利的尖頭直指眼球。

  我他媽為什麼要出手?!

  我要被捅穿後腦了。

  瞳孔驟縮的瞬間,他腦中只來得及閃過這些。

  他還沒來得及閉眼,就感覺一道漆黑巨影帶著夜色下深重的潮意和金屬冰涼的味道,擦著他的臉直梭而過,超塵逐電!

  帶起的風猛地將他朝後掀翻。

  天旋地轉間,他看見一只手從後面伸過來,毫無阻礙地撈了一把他的傀線。五指猛地一扣,手背繃起修長凌厲的筋骨線條。

  他聽見自己的鵬鳥長唳一聲,在那一刻陡然亮起來,像是瞬間注滿了生命力。

  然後在下一秒,完好地順著傀線收束回來。

  強勁的靈神如風,迎面撞了大東一下。

  撞得他後退幾丈,拎著傀線、捂著扭壞的胳膊抬起頭,看到了聞時的側臉,在颶風撲掃下鬢發凌亂,眉心微攏,輪廓俊秀又凌厲如刀鋒。

  幫他把長線收回來的是聞時。

  擦著他臉震碎假山,呼嘯著直入長天的,是聞時的傀。

  “去後面。”

  聞時松了大東的線,手腕一翻。

  通體漆黑如墨的巨蛇悍然入局!翻繞盤轉如數百裡綿長山脈,所過之處翻江倒海,籠罩四野的烏雲被攪得細碎,像泡沫撞上灘塗,嘩然驟散。

  它直奔火龍而去,像一枚鋼鐵長楔,強硬地楔進那些傀影中間,正對著火龍撞上去!金石相繳的摩擦聲驚天動地,刺激著眾人的耳膜,尖利得仿佛有人拿著針密集地扎下來。

  那一瞬仿佛被拉得無限長——

  就見它在凌霄的火焰中張開巨口,尖牙在深濃夜色下映著激蕩的火光,瞳孔凝成細長的一條線,在金色的眸子裡像黃泉裂縫。

  它發出“嘶”的氣聲,鱗片在火焰下乍然而開,像密密麻麻的尖刺。

  下一秒,它便將火龍的頭顱納入口中。在穿雲入地、迅疾如風的動作間,把整條火龍侵吞入腹。

  大火在它身體裡瘋狂肆虐燃燒,透過堅硬的皮骨鱗片映照出來,每一寸都泛著金紅色,像熔鍛著的鋼鐵,仿佛下一秒就要燒化。

  聞時耳側的骨骼動了一下,手指猝然捏緊,關節發出哢哢的輕響。

  身後是大東和夏樵倒抽涼氣的驚呼。

  “哥你小心!”

  “它不會——”

  “死不了。”聞時嗓音沉沉地打斷道。

  話音落下的瞬間,就見巨蛇腹中的金紅火焰終於爆發,順著它張開的每一道鱗片淌瀉出來。頃刻之間,群山一般的巨蛇便換了模樣——

  它周身流火,踏炎而行。背後那兩塊凸起的怪瘤在烈焰包裹下褪掉了那層堅硬的皮,從裡面抻出鋒利而嶙峋的骨骼,火焰順著骨骼脈絡席卷過去,在深黑的天幕下,聚成兩只烈焰長翅。

  翅膀張開的剎那,四野一片流光。

  “這是……”大東喃喃出聲。

  卻見謝問在烈焰掀起的長風中眯了一下眼,看著那條許久未見的流火長影,道:“真正的螣蛇。”

  他手把手教聞時塑出來的第一個傀,也是聞時用得最多的傀。

  螣蛇第一次張著雙翅踩踏火焰盤繞於天邊時,聞時年紀還小,這樣的巨傀召出來撐不了多會兒。他總是繃著臉死死拽著傀線,明明快拉扯不住了,依然倔強地抿著唇。

  “要幫忙就叫聲師父來聽。”他那時候總會這樣逗一句。

  而那個雪團子總是回一句:“不要。”

  到後來聞時成了年,長身玉立於火海山巔,十指纏扣著長線,哪怕控著十二只戰鬥巨傀也風雲不動顏色。他的螣蛇總是直入九霄,繞過金翅大鵬的巨大剪影,再從大小召周身盤轉而過,伴著虎嘯穿雲入野……

  那中間的歲月仿佛眨眼就過。

  再到現在,又是千年。

  那樣的場景,他也太久沒再見過了。

  以至於看到螣蛇踏火的這一刻,連他都有些怔然出神。

  謝問從那道流光長影身上收了視線,轉眸朝聞時看了一眼。

  那是凡人間憑空又無端的想念,因為封印下罔知生死的沉眠遲到了很多很多年,又在這個瞬間忽然漫上來。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浩如山霧。

  聞時在烈火映照下闔了一下眼,眼睫縫隙裡都落了光。他瞥見謝問的目光,控傀的手頓了一下,低聲問道:“你干嘛?”

  謝問:“想人。”

  聞時:“……誰?”

  謝問收了視線,道:“松雲山上的雪。”

  下一瞬,他勾動了兩下手指。

  一雙雪白巨獸從後院上方的天空一閃而過,於螣蛇烈烈長焰中颯沓奔襲,利爪凌空,將纏鬥中的其他幾只巨傀撕成了殘影。

  

  百家眾人順著陣門跟隨過來,從漆黑中探出身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幾乎所有傀師都感同身受地顫了一下,頭皮發麻。仿佛在這種傾碾式的威壓之下,被撕成碎片的是他們的傀。

  慘叫聲劃破夜空。

  眾人一片駭然。

  張嵐剛站穩就看見一塊巨大碎片轟然砸落在她面前!碎片上當啷滾下一道鎖鏈,鎖鏈上是她熟悉的印記,在她看清的下一瞬,碎片就連同鎖鏈一起枯化殆盡,變成了干枝。

  “雅臨……”張嵐瞳孔緊縮,猛地抬頭看向慘叫聲傳來的方向,“張雅臨!”

  傀是張雅臨的。

  慘叫聲太過嘶啞,辨不出原音,但眾人已經沒有心思細聽了。

  “張雅臨……”聞時朝張嵐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見那個向來氣勢昂揚的女人面如金紙,原地晃了一晃,拔腿就往聲音來處跑,卻因為過度驚慌,跑得跌跌撞撞。

  聞時說不上意外,但臉色還是冷了下來。他跟謝問對視了一眼,大步流星朝裡屋走去。

  說是裡屋,張家這會兒已經快不成形了。

  房屋院落沙石漫天,裂縫橫亙,搖搖欲墜。

  他們穿過倒塌的雜物和半毀的長廊,看見螣蛇盤繞著整個大宅,蛇頭從屋頂高處俯探下來,周生的火焰將整個屋宅包裹其中。

  還沒靠近,就被火浪炙烤得皮膚生痛。

  兩頭雪色的巨虎保持著攻勢,如山般立於半塌的房門邊。

  其中一只利爪抵著一個人,爪尖寒芒雪刃,堪堪壓在那人胸口,似乎只要再下壓幾分,那人就會在重壓之下爆體而亡、被貫穿心髒。

  他重重地喘息著,兩手緊緊攥著胸前的虎爪,手指上纏滿了傀線,凌亂地散落著。原本斯文干淨的臉因為重壓和重創變得通紅,脖頸間暴起了青筋。

  掙動間,他脖子上的黑繩斜滑到一邊,一截雪白的指骨從衣領下露出來。

  不是別人,正是張雅臨。

  看到那節指骨的時候,聞時又蹙了一下眉,下意識捏了兩下手指關節。

  “雅臨——”旁邊一聲驚叫,張嵐惶急失色,便要撲過去。

  就聽“鏘鏘——”數聲,一排傀線在瞬間釘入斷牆,自上到下形成一道屏障,橫擋在張嵐面前,線上四散的威壓逼得她直退幾步。

  “別過去!”聞時沉聲說。

  “可是……”張嵐猛地剎住腳步,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就看到了另一只白虎爪邊毫無生氣的身影。那個人穿著做工精細的綢布褂子,棕黑色的布料上是隱約的銀繡,紋樣數十年如一日,繡的總是松影遠山。顯得刻板又肅正。

  那是她爺爺張正初。

  就在片刻之前,他還攥著手杖立於曠野的陣眼中心,試圖吸納承接眾人靈神。這會兒卻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身上滿是塵土,像一團灰敗的布料。

  他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剛閉上眼睛,更像在黃土裡半埋了不知多少年。

  張嵐的目光在那團人影和張雅臨之間來回數次,最終還是停留在了傀線之後。她指甲死死掐著掌心,眼珠一眨也不敢眨。

  各家眾人也是一片驚愕。

  這副場景只能讓他們想到一件事——張正初那個年邁的身體支撐不下去,又想苟延殘喘,便對自己的親孫下了手,利用邪法占據了張雅臨的身體。

  這種邪法不是無人知曉,而是太損德行修為,太過令人不齒。即便活下來,每一天都會是煎熬。他們以為沒有哪個明理人會做這種事……

  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在張正初身上見識到。

  “正初你……”雲浮羅家的羅老瞪大眼睛,全然難以相信。

  “說不准他現在是誰。”楊家家主從嗓子眼裡擠了一句,“要真是換命邪法,改換的當下最不穩定……誰也說不准他現在是張正初,還是張雅臨。”

  “所以說不定還有得救!”有人脫口而出,似要往前,又被人伸手攔下。

  “等等——”

  ……

  張雅臨在虎爪之下“呵呵”咳了幾聲,血跡順著嘴角蜿蜒而下。

  他掙扎著轉了臉,漆黑的眼珠先是看向了聞時,帶著血色的嘴唇張了張,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他又移開視線,在謝問身上盯留片刻,轉而落在張嵐身上。

  他很輕地眨了眨眼,忽然卸了力道,後腦勺磕在地面,啞聲叫了句:“姐……”

  張嵐身體一顫。

  就聽見張雅臨又急喘了幾聲,艱難地咽著喉嚨,說:“我們被騙了……”

  “好蠢啊,騙了這麼年。”

  張嵐眼睛倏然變得通紅:“雅臨……”

  張雅臨眼珠直直看著天,攥著虎爪的手指繃得青筋暴起,他像在跟某種東西較著勁,看上去似乎痛苦至極。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松下力來。

  “那段……那段記憶……”他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總會被喘息打碎,喉嚨裡也像是嗆著血沫,“真的存在嗎……就是咱們常聊的那段,在……在河邊,我的手指被蝦鉗壞了,他說……”

  他閉了眼睛,似乎又咽了一口血,聲音終於清晰了一些:“他說,傀師就屬手最重要。”

  他的手仿佛再使不上勁,從虎爪上滑落下來,砸在身側。傀線沾滿了灰土,纏繞成一團。他手指抽搐了兩下,又啞聲重復道:“傀師……就屬手最重要。”

  聞時盯著他的手指,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下一瞬,他就感覺自己的傀線被人硬衝上來。他轉頭一看,張嵐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終於繃不住,全然不顧傀線阻攔,直衝張雅臨而去。

  傀線上強勁的威壓掃得她一身血痕,她卻仿佛感受不到痛似的,眼裡只有虎爪下的張雅臨。

  她聽見雅臨說:“姐……他就在我身體,想搶我的位置……我已經……把他壓住了,但我傷不到他,你……你來幫幫我,你幫幫我好嗎?”

  “好!好——”張嵐近乎倉惶地撲過去,“雅臨,雅臨你再撐一會兒!”

  她祭出符咒——

  碩大的雲霧瞬間籠聚於當空,裹雜著驚雷,順著她符咒所指的方向迅移而來,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撞得屋牆分裂,炸為齏粉。

  在那巨大的動靜之下,就見一道卷軸從轟然倒塌的牆壁上掉落下來,滾至人群面前。熊熊火焰和雷電都沒能將它燒做焦土灰燼。

  那是張家屋內懸掛多年的名譜圖。

  “亮了!”有人忽然驚呼道。

  “什麼亮了?”

  “老祖宗的名字!”

  “老祖宗名字亮起來,預示必有大災!”不知哪個小輩提醒了一句,人群瞬間沸聲四起,覺得這道警示簡直正指當下!

  這個說法流傳千年,一代傳一代,又印證過多次,從沒有人懷疑過它的真實性。

  但這一刻,幾家家主元老看著那個亮起的名字,聽著這句話,突然冒出了一個令他們頭皮發麻的想法……

  沒等這個想法變得清晰,他們就聽見一個聲音橫插進來:“哪來的說法。當初制下名譜圖,一為後輩能尋根溯源不忘伊始,二為在世之人緊要時候能通力協作,不至於落入險境孤立無援。從沒有過報示凶吉福禍的能耐。”

  眾人覓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周煦。

  在這之前,各家的長輩小輩不論認識或是不認識他,都只當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少年人,既不在名譜圖上,也不是張家親支直系。沒人把他當一回事。

  但就在幾分鐘前,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無足輕重的人雲淡風輕地擱下陣石,在屏障重重的張家大院,連炸八層,強行開了一扇陣門。

  除了蔔寧老祖,別無可能。

  而這張各家沿用千年的名譜圖,正是出自蔔寧之手。

  “如果不是報示凶吉,那老祖宗名字亮了表示——”

  “表示活著。”

  他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下,炸得眾人魂飛魄散!

  他們看著蔔寧拾起那張名譜圖,圖上此刻亮著的那個名字位於張家的最前端。他們中的很多人曾經都見過這個名字忽然亮起來,只是過不了多久又會熄滅下去。

  他們一直以為那是一種警示,因為每一次亮起,都會發生一些事情。上一次,是張家原定的繼任家主,張雅臨和張嵐的父親張掩山死在籠渦裡,灰飛煙滅。

  那是張家老祖宗的名字,叫做張岱岳。

  霎時間,所有的事情都在眾人腦中串聯起來。

  怪不得張家所有親傳都默認要尊祖訓,像老祖宗張岱岳一樣做雜修。怪不得每一任家主都在35歲那年接過大權,而上一任家主從不拖延流連。怪不得每一代人在坐上家主的位置後,都會有些先輩的小習慣。

  也怪不得……那位個頭不高、叫做阿齊的傀,會無怨無尤地跟著每一任家主,一跟就是一千年。

  ……

  那個占了張雅臨身體的,根本不是張正初,或者說根本不是羅老他們少年相識的那個張正初,而是張岱岳!

  而現在他的名字正亮著,那不就是……

  ***

  “姐……幫幫我。”張雅臨手指又一次痙攣地攥了起來,傀線死死勒著指節。

  眼看著張嵐周身繞著十二張黃紙符,用的是金鐘罩頂和雷霆萬鈞!她不管不顧探身朝前時,雪亮的電光伴著炸裂雷音給她開道,一口巨大的古鐘從上空飛墜而下,想要將他們姐弟二人罩護其中——

  聞時瞬間收了橫阻在前的傀線,翻手又是一甩。

  長線割裂狂風,穿破雷電,直接捆繞在張嵐身上,而後猛地一拽。

  古鐘罩頂的瞬間就聽“當——”的一聲。

  張嵐周身被傀線捆得一緊,瞳孔震顫著遽然收束。她只感覺一陣撞擊而起的颶風從面前橫掃,又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松枝木香,入鼻的瞬間,頭腦便清醒過來。

  眼前是金翅大鵬鳥如雲如海的雙翅,古鐘在撞上翅膀的剎那如迸濺的碎金,煙消雲散!

  我為什麼會衝上來?

  我在做什麼?

  她被聞時的傀線猝然拽離時,幡然悟過來——張雅臨又一次對她重復了那句埋下的話“傀師就屬手最重要”。跟之前張正初引她和張雅臨失控的做法異曲同工。

  只是換了一張皮,就讓她又中了一次招。

  “張雅臨”沒等來姐姐張嵐,卻等來了謝問。

  他彎下腰說:“別喊你姐姐了,我來。”

  “同樣的戲碼哄人一次就算了,兩次實在有點沒意思。”

  原本痙攣虛弱的“張雅臨”倏然睜大眼睛,一改之前的模樣。他眼裡驚怒交加,畏懼混雜著懊惱,還有幾分難以描摹的恨狀。

  他似乎不太敢看謝問,又死死盯著謝問,緊攥傀線的手指猛地拍向地面——

  砰砰砰砰——

  土地炸裂的聲音接連暴起,整個張家都在地動山搖,平地拔起數百根長刺,根根都由泥石凝成,凌然如刀!

  這顯然是個陣,卻連布陣的過程都沒有,弄得大家措手不及。

  盤亙在房屋上的螣蛇和俯踩著人的白虎乍然而起,踏著虛空奔襲入陣局,卻還是晚了一步。

  “啊啊啊——”一群人猝不及防被長刺挑個正著。

  尖刃直貫而上,捅穿腳背,甚至捅穿了整個人,自頭頂噗呲而出!

  一時間四周圍血肉飛濺,濃重的腥味頃刻間彌漫開來。

  當那些長刺高指天空時,幾乎每一根上面都穿著一個人,他們掙扎、哀嚎、慘叫,最終無力地垂下手來,淋漓的鮮血就那樣順著長刺蜿蜒流淌,滿地殷紅。

  曾經假山魚池的張家大院,赫然變成了駭人耳目的陳屍場。

  除了長刺所在的地面,剩余之處則如高樓崩毀,天塌地陷。那些泥沙就像沒有底一樣朝下急速流淌,躲開長刺的那部分人還沒站穩,就順著那些滑進泥沙深處。

  他們連尖叫都沒能發得出來,就已經沒了蹤影。

  那是一場瞬息間的活埋。

  至此卻依然不算完!

  數不清的鎮宅巨獸從地底直衝上來,破土而出,在張家上空圍了一圈。每一只都威壯如山,虯然的肌肉如堅石,大塊大塊地裹覆著獸軀。它們額上貼著黃表紙符,在夜風下獵獵作響。

  它們周身纏繞著風帶、縱橫交錯,每一道都鋒利如最薄的刀刃!就連被風吹攪過去的石塊,都在靠近它們的瞬間化作粉末,呼地便沒了。

  而靠近它們的人,也同樣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它們形成了銅牆鐵壁,守衛著張家這一大片土地,刀劍不侵。

  這些陣並非緊急布下的,而是早有准備,一共有數十重。不知哪一年起就在這片土地底下埋著,只為了某一天的不時之需。

  每一重都極具攻擊性,統統是衝著索命去的,像重重鎖套,在這一刻全部運轉起來。

  於是整個張家成了修羅地獄。

  砂石和塵霧包裹得嚴嚴實實,根本沒人能看清裡面發生了什麼。只能聽見嘩然不斷的慘叫、痛呼、撕裂聲已經爆裂音。

  僅僅是眨眼的工夫,整個庭院就只剩下屍體和死寂,唯有鎮宅巨獸凌駕於空,帶起著喑啞風聲。

  謝問轉頭看著屍骸遍地的庭院,久未言語。

  “張雅臨”卻在風裡呵呵笑了起來。

  離他最近的那根長刺上,穿著的是一個老人,個頭不高,須發皆白。刺尖就他腳下捅入,從脖頸處捅出,尖頭上的血還在往下淌,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那是雲浮羅家的家主。

  片刻之前,還在衝著他上一具軀殼痛呼:“正初。”

  這會兒已經無聲無息了。

  他其實是有幾分感慨的,他總是喜歡這樣不離不棄、耿直到有點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著他的那個小個子張齊。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對方也是一邊勸阻一邊不放心地跟著他,膽怯又寡斷。

  所以他捏了個一模一樣的傀,讓對方死後又繼續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這位姓羅的友伴就慘多了。直到被扎成對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並不是少年時候認識的那個張正初……

  而是張家老祖宗,張岱岳。

  張岱岳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以及靈相快要逸散開來的味道,像嗅著即將開蓋的食物,神情中貪婪混雜著癲狂。就連最初的畏懼和緊繃,都不那麼明顯了。

  “師父……”他用的明明是張雅臨的嗓音,卻莫名嘶啞難聽。他盯著謝問,語氣古怪地叫了一聲,又立刻道:“哦不對,除了山上那幾個令人艷羨的寶貝親徒,沒什麼人有資格叫師父。我想想……我還是叫祖師爺吧。”

  “祖師爺,你脫離世間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他啞聲說:“再不起眼的人,練上一千年、學上一千年,也是個人物。張家,不是那麼好客的。來了總得留點什麼。”

  謝問掃過滿庭院的慘相,從張岱岳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麼豐沛的情緒。

  從千年之前就是這樣,張岱岳每次見到他從松雲山巔下來,總是帶著半神半鬼的面具。看不見模樣、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雲的袍擺和沉靜無塵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說,那抹眸光裡總含著悲憫。

  張岱岳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著誇耀、崇敬。後來就想明白了,悲憫這個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絕的道、無情無欲、無掛無礙,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巔,下到塵世間,連模樣都不願意讓人看見,他是半仙之體,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層。

  這樣的人,談什麼悲憫。

  就像此刻,庭院裡屍骸遍地,裡面是他的後世門徒,還有他曾經當做寶貝養在山裡的親徒。

  可即便這樣,他看過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連難過都不會有。

  有什麼值得後人惦念的呢?

  確實只該不得好死……

  雖然這麼想著,當謝問轉眸看回來時,張岱岳還是下意識變得緊繃起來,頸側青筋畢露,那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畏懼。

  “你剛剛說什麼。”謝問的眸光從他身上掃量而過,看到了他關節扭轉的手腳,“變成人物?”

  那目光其實不含什麼。聽在張岱岳耳裡,卻像是最鋒利的刀貼著他的臉,用寒刃給了他幾巴掌。

  張岱岳臉色猝然變了,漲得青紫,眼裡癲狂的意味又濃重許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謝問,咬著牙嘶聲說:“我這樣……我這樣又是誰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終,一輩子當個規規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籠出籠,穿巷過市,我有那麼多想做的事,那麼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過完那一輩子,好好入輪回,誰又想變成這副模樣?!”

  謝問:“你覺得是誰害的?”

  這一句反問,讓張岱岳的氣息猛地急促起來。他呵呵喘了幾口氣,哽了好一會兒沒能答話。許久才厲聲道:“因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張岱岳喉嚨裡滾了一下,“我請你救我,但你想都沒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給你磕頭。

  你卻招來長風抵著我的膝蓋,連求的資格和余地都不曾給我……

  張岱岳最終也沒能說出這麼卑微的話:“——我明明救了人,憑什麼?憑什麼是這種下場?!”

  他明明救了松雲山下的人,卻落了個天譴加身。他帶著滿身孽債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記,去求這個人幫忙。卻只得來一句“既然做了就受著,債還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後來所有的苟延殘喘與掙扎,所做的那些危險、瘋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頭,都是這句話。

  謝問聽了這句話,垂眸看著他說:“那我也替柳莊那些人問一句憑什麼,憑什麼他們該是那種下場?”

  “那是情急。”張岱岳說,“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錯一步而已。”

  謝問卻搖了一下頭。

  他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目光掃過張岱岳赤紅色的眼珠,沒了開口的意思。

  張岱岳心裡的不甘和憤怒卻更甚了。

  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目光和這種神情,仿佛對著他就無話可說,不屑於多講一個字。

  這幾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說的痛處。

  他不過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於微末,尚未記事就成了村頭田埂上無人要的棄子,沒有爹娘無名無姓。松雲山下那個村子多姓張,他被一個鐵匠撿拾回去,給間茅屋、給口吃的,就算個人了。都說這是恩,他也認了。但他不覺得自己算個人,他連個好好的名字都沒有,喚起來跟叫貓叫狗叫那些牲畜沒什麼兩樣,怎麼算是人?

  後來他聽說山上有個神仙客,常給村裡布施,護著一方凶吉。一些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的可憐兒留在山腳,就能算那個仙客的外徒,可以跟著學一些本事。

  於是他成了眾多外徒中的一個,給自己改了名字叫張岱岳。岱岳,群山之宗。

  他比誰都勤勉、比誰都用力,學得不夠甚至會拉上另一個叫張齊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間去。他哄著山上那些所謂的親徒,削尖了腦袋,就為了多學一些、多懂一些,興許哪一天,就能越過那道山門,堂堂正正地住進山腰了。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奮進一點,做些大事讓山上的人看見,他就能再上一層。

  後來他才明白,那不過是痴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裡看得上他們這樣的螻蟻凡夫。

  與其仰賴那些虛無縹緲無心無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從不起眼的螻蟻,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謁、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巔,擁有半仙體、壽元無疆。

  有人可以,他憑什麼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張岱岳說,“我只是一步踏錯而已,就要早早地埋於黃土,這一輩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筆勾銷,全部重頭再來!凡人以靈相入輪回,我會在輪回裡變成什麼呢?草木蟲魚?飛禽走獸?”

  他喘息著,呵呵笑了兩聲,神色卻嘲諷又冷漠:“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漫無目的地活著、死去、活著、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說,我債還清了,就解脫了。”張岱岳反問道:“解脫在哪?我身上是天譴的印記,我就算輪回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著,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還是一筆勾銷,還是重頭再來。憑什麼?”

  憑什麼呢?

  只要想想這個過程,他都覺得痛苦又絕望,無窮無盡,不比地獄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這一步的。他曾經也試過別的方法,他去求塵不到,明明半仙之體能承受的遠超肉·體凡胎,明明塵不到只要衝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憫,幫他擔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這一步。

  誰都不用走到這一步!

  但是塵不到沒有幫。

  他只能自己找辦法,試著洗掉那些天譴,結果差點失控把命直接搭進去,天譴也沒能洗干淨。

  他也曾經想過就這樣吧,索性認了命。

  但當他眼睜睜看著那個總跟著他、連改天換命都陪著他布的小個子張齊因為天譴早早慘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當然知道邪術虧損德行,而且是大損,但沒辦法……

  他是被逼的,他無路可走了。

  張岱岳看著謝問,忽然生出一股子衝動。就像明知前面是萬丈斷崖,也想探頭去看一眼。說不上來是挑釁,還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經不再畏懼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換了無數皮囊,從無數人身上又吸納著新的東西,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空有天資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對謝問說:“你知道我曾經想過多瘋狂的法子嗎祖師爺?”

  說完他便笑了起來,唇間還沾著血。

  塵不到剛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幾乎無人敢靠近。

  後來不知哪日流傳了一種說法,說封印之地不見了,任憑用什麼方法都找不到那處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會迷失方向,繞上幾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來,藏在一個誰都打擾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間。

  有人嘗試過,發現確實如此。於是慢慢的,就再也沒有人去找了。

  就當那些故事和故事裡的人,已經煙消雲散,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但其實,那些話是張岱岳最先說出去的。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在那周圍打轉,想盡辦法試著進入那塊封印之地,他找過一些幫手……也抓過人,囚困、詰問。

  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活著,想長久地活著。他這具凡人之軀承受不了那些天譴,但半仙之體一定不一樣。

  山上那位仙客已經死了,比他這個帶著天譴的還慘烈,永世不得入輪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無主的軀殼而已,算不上邪術。

  他曾經瘋了似的執著於獲得那樣的軀殼,想著一步到位,從此無憂。

  後來才意識到,他可能還是痴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鎖得太死了。也許他永遠都進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體將就著,靠籠渦補養著。

  靠著這種方法,他已經活了一千年。或許再來一千年、三千年乃至萬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經不再執著於那個半仙之軀了。

  只是偶爾……在他虛弱至極、趴伏在地,吸著各地籠渦傳來的煙霧時,會生出一絲絲遺憾來。

  可能正因為此,他依然惦記著那塊地方,盤踞在那裡,不給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機會。

  滄海桑田,變幻萬千。

  百年千年之後,人們甚至就站在那塊地方上,也認不出來了。甚至包括本該在陣中不得解脫的那個人自己。

  千百年來,張岱岳久居上位,享受著這種拿捏別人情緒的感覺。以至於這一刻,他想壓下畏懼,在面前這個人身上也試一試。

  他期待著對方問一句“什麼瘋狂的法子”,然後他或許會透露一點關於封印陣的事情,也許不會。

  但他必然會享受到這個過程。

  誰知謝問只是俯看著他,說:“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剛好可以省點口舌。”

  張岱岳:“……”

  他早已習慣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覺,習慣到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以至於他幾乎忘了,曾經這個人、乃至松雲山上那幾個親徒一脈相承的做派——

  能讓他們費心的從來只有事,能絆住他們的根源也只會是事,牽連眾多的那種事……

  從來不是某一個人。

  不會是別人,也不會是他。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張岱岳悚然一驚,忽然覺得不對勁!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馬,讓他回到本家,故意讓他激起深埋多年的數十道陣局,故意等他說這些話。

  他頭皮嗡地一麻。

  就見謝問拂掃開地上的碎石草屑,風聲、撕扯聲與爆裂之聲遽然響起,像鋪天蓋地的海潮,瞬間將他淹沒。

  張岱岳猛地轉頭望去,庭院裡已然是另一番景像——

  數百根長刺依然直指天際,卻並沒有貫穿任何一個人!就像有誰在大陣啟動的剎那就已經反應過來,憑借著更為強勢的威壓,改換陣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該被刺穿的人,都安然無恙地站在長刺間隙裡。各家元老手中傀線大張、符咒加身、瑩藍色的陣法靈線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將眾人包裹在其中。

  蔔寧手裡拿著圓石,一人鎮於陣眼之處。他腳下是靈神的脈絡,以他為中心,疾電一般朝四周圍散開,像是帶著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個張家。

  他所鎮著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黃泉地底而來,填平了所有溝壑,讓每一個站在上面的人穩如泰山。

  九天之上,聞時站在一根削頂的尖刺上,兩手的傀線如一張只有骨骼的巨傘,縱橫交錯切割了張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線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鎮宅之靈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時操控的四只戰鬥巨傀。

  所謂的屍骸遍野都是假像,是面前這個人不知什麼時候給他布下的障眼術。

  都說祖師爺塵不到在用陣上也是鼻祖,哪怕是蔔寧的陣,他也只需要幾根枯枝、幾枚圓石就能改天換地。

  張岱岳從來沒有真正領會過,直到這一刻,才感覺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識到的那個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數十重陣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齊力之下,悍然拔出!陣石爆裂聲接連不斷,每破掉一個陣,便是天崩地裂的動靜。

  偏偏這些動靜被隱匿在張家地界之內,就像在一個倒扣的玻璃罐中炸山炸海。比常態下的震蕩大十倍有余。

  而蔔寧腳一踏地,更加遼闊足以籠罩四野的大陣從他腳下蔓延開去,像陡然鋪開的江河。

  張岱岳沒能明白他這道陣的含義,只感覺陣光極速漫蓋過來——

  與此同時,金翅大鵬鳥從聞時身後高唳一聲,張開巨大的雙翅順流直下,聞時跳離長刺頂端,落於大鵬鳥背時,兩手一拽。

  數十個捆縛在他手裡的鎮宅之靈,在那剎那被雪白的傀線絞殺殆盡,帶著巨大的呼嘯聲,消散與夜空裡。

  張岱岳只看清了聞時俯衝直下時,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連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為謝問抬手,隔空擊了一下他的頭頂。

  千刀萬剮、生剖人心不過如此!

  那是靈相被人強行從軀殼裡拽離的感覺。像有無數人攥著鏽鈍且布滿鋼刺的刀刃,摁著他,從頭到腳,自每一寸皮膚捅進來,再拉扯著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鋼刺都會帶出血肉,細細密密,痛不欲生。

  張岱岳尖聲慘叫著,卻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張雅臨的身體癱軟地倒在地上,他而卻半昂著頭。

  那是他的靈相幾乎要脫離軀體了。

  於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中,艱難地攥緊手指,將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這裡是他精心補了多年的巢穴,地底每一寸都連通著八方四處的籠渦,他在虛弱之時便會靠那些緊急補養一些,苟延殘喘。

  這些年,用得越來越頻繁。甚至光是香爐都不夠了,他常把自己整個兒埋進那些黑霧泥沼中,在最陰濕晦暗的地方,求一個永生。

  但這一次,他手指插入地底下時,卻沒有感受到熟悉的、帶著陰濕和愁怨氣味的那些黑霧。

  而是碰到了光。

  那是淡藍色的陣光,溫暖、明亮。

  但他碰到的瞬間,卻像是被灼燙了一般。其實那種痛他是感覺不到的,因為遠遠不如靈相上的痛。

  但他還是本能地縮了回來。

  到此時,他終於明白蔔寧剛剛那浩如江河的陣局是為了什麼了,為了將他困鎖在這一畝三分地、為了擋住他遁入地底的路、為了讓他再也觸碰不到那些供養他的東西。

  可惜了。張岱岳想。

  原本連通籠渦,能給他們再弄些麻煩的。

  但是沒關系……

  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

  聞時帶著傀線和長風猝然落下的時候,清瘦的手指抵了一下地面。那低頭的瞬間,他看見本該靈相爆裂立斃當場的人,埋於黃土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

  那是傀師常用的動作,聞時對這極其敏感。

  他下意識覺得張岱岳在招傀。

  但下一秒他就意識到不對!

  這種垂死狀態怎麼可能去控傀?控傀也起不了絲毫作用,誰能被他控?他又攔得了誰?

  “啊啊啊——!!”

  遠處正在拔除疊陣的人群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聞時擰眉望去,就見一個年輕小輩捏著自己的手腕跪倒在地。僅僅是一個瞬間,他鮮活的臉色就枯敗下來,像瞬間干癟的鮮花草木。

  “怎麼回事?!”

  僅僅是問話的工夫,人群裡又傳來幾聲慘叫。接連好幾個年輕人猝然倒地,同樣捏著手腕,同樣像瞬間干癟的花木。

  接著是更多人……

  不足一秒的時間裡,整個張家庭院內倒下去了百來個。

  於此同時,本該瀕死的張岱岳卻忽然煥發了蓬勃生氣,靈神在眨眼之間暴漲數百倍,遠超任何一個正常人!

  就像那些小輩的勁力全部被他吸納到了自己這邊。

  震蕩的地面驟然止息,庭院內出現了不足半秒的死寂。接著,滿場嘩然。依然站立著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變故激怒了。

  吳茵一把拽起面容枯槁、毫無生氣的吳文凱,掩到身後。凌然出手,直奔張岱岳而去。

  楊家的符咒帶著千軍萬馬之勢,轟然直擊張岱岳頭頂——

  但是發出慘叫倒下的卻是她身後那些枯萎的年輕人,獻血從他們頭發縫隙裡滲透出來,沿著臉頰蜿蜒直下,形容可怖。

  原本攻勢正盛的那些人看到這一幕,猝然剎步,強行收住攻勢。腳步在衝擊之下連退數丈!

  眾人急喘著,不敢貿然再動。

  聞時卻在那一刻冷然出手!

  他在千鈞一發之際看明白張岱岳的把戲——

  張嵐姐弟當初看到“張正初”給每一個有天資的孩童點符水,下意識想到的是傀術中的定靈。以為“張正初”試著給那些小孩埋下隱雷,為了某日需要,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些點過符水的人變成自己的傀。

  後來他們悄悄探查過,發現那些被點過符水的人,並沒有出現任何傀的跡像,便以為是冤枉了爺爺,就此作罷。

  現在看來,“張正初”確實動了手腳,也確實跟定靈有關。

  只不過,他走的是反路——

  他不是要將那些人變成他的傀,而是要在危急關頭,將他自己變成那些人的傀。

  眾所周知,傀本身是危險的存在,在瀕死掙扎之際,甚至會反向吸納操控者的靈神。如果不以鎖鏈壓制,威壓又不足以碾壓式地震懾對方,很可能被傀反噬一遭。

  張岱岳現在所做的,就是這件事!

  因為他跟那些人靈神相通又不被壓制,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攻擊,全部都會牽連到那些枯萎跪地的年輕人。

  “畜生!”在場的其他傀師也回過味來。

  林家家主嘶聲叫罵著。

  張岱岳周身流瀉著蓬然的靈神,又因為寄附他人,全然無懼地笑了一聲,嗓音像磨了砂紙:“我鑽營千年,最會的,就是如何讓自己活——”

  話未說完,他忽然聽見了一道很輕的嘆息,還裹著笑。

  至於是嗤笑還是別的什麼,他已經無法去想了。

  因為他聽到嘆息的下一秒,就感覺自己肩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長而枯瘦,像隆冬雪林裡的枯枝,看上去很輕,壓下來的時候卻猶如寒山百裡。

  他聽見自己身體裡發出“哢嚓”幾聲脆響,伴隨著劇痛。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被壓得跪立於地,沒有對著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對著庭院那些干枯倒地的後生,對著正西方。

  判官最早的書裡寫過,正西代表亡者,朝向的是已故魂音。

  “你當年要跪我,我說不必。現在想想還是漏了一句,你該跪的人在那邊、該還的債也在那邊。”謝問的嗓音響在他耳側,“抬頭看著——”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只手落於他頭頂。

  也許只是隔空撥了一下,張岱岳便感覺力如千鈞。他只能仰著頭,看著正西方的天際。

  而下一刻,另一個人如寒芒出鞘,悍然而至。

  無數道傀線捆扎過來,像枷鎖一樣縛住他的全身。張岱岳來不及反應,只看到白影一晃,額頭就被人猛力敲擊下來。

  當——

  那是真正的、完整的定靈術,能將活人收納為自己的傀。

  而對他敲出這一擊的,正是聞時。

  傳言說,聞時最為巔峰的時候,可以同時駕馭十二只戰鬥巨傀,而且不用捆縛鎖鏈。威壓浩瀚如海,從不擔心反噬。

  但是……

  但是……

  張岱岳忍著腦中巨震帶來的痛苦,嘶聲開口:“現在的你連螣蛇都捆著鎖鏈,而我身如百人,你憑什麼——”

  “憑我給他當鎖。”謝問的聲音沉靜入耳。

  下一瞬,威壓鋪天蓋地,撞得張岱岳五感盡失,周遭仿佛一片空白!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影,只有持續而尖銳的鳴聲在耳蝸裡嗡鳴。

  “我就是想活著,這有什麼錯……”張岱岳在極速的衰敗中喃喃了一句。

  他聽見聞時說:“錯在現在的你,根本不該活。”

  ……

  那股威壓太過強勁,周遭其他人也陷入了熾烈到炫目的白光中。那些枯槁的人感覺手腕上有什麼東西鏘然截斷,靈神如湧泉一般汩汩流回體內。

  那個瞬息,他們恍然聽到了哪座山上的清風松濤聲。

  而當他們眯著眼睛,從炫目的白光中恢復過來,便隱約看見聞時曲起的手背,重重擊向張岱岳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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