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首之日,皇帝依例於金鑾殿行大朝會。
江緒平日慣不上朝,然大朝會不比尋常,不好缺席,是以五更天,他便起了身。
明檀也起了身,她給江緒穿好朝服,還不忘在他褲管裡綁上護膝,絮絮叨叨:“我聽父親說起過元日的大朝會,禮節繁復得緊,跪來跪去的,夫君不常行大禮,還是綁上為好。”
江緒沒出聲,任由她動作。
幫江緒穿戴齊整後,明檀也披上鬥篷,一路將他送至啟安堂門口,天色灰蒙蒙的,還未大亮。
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也不等他反應,便將他往外推:“夫君快些去吧,晚了可不好。”
江緒望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輕“嗯”了聲,隨即轉身往府外走。
雪地裡逐漸落下一串漸行漸遠的鞋印,在明檀看不見的地方,他幾不可察地彎了下唇角。
……
其實對明檀來說,元日的事兒還不算多,去祠堂上香供奉完未曾謀面的公公婆婆,收了一堆相熟不相熟的拜帖,並遣人送了一堆相熟不相熟的拜帖,便也沒其他事兒了。
初二倒忙得緊,歸寧之日,她一早起床梳洗,拉著江緒一道祭了財神,出門時連早膳都沒來得及用,只讓素心匆忙包了點兒糕餅。
出了門,路上車馬喧闐,擁堵不堪,因車上備著禮,也不好半道棄車騎馬,不遠的路程生生耗了近半個時辰。
兩人至靖安侯府時,同樣歸寧的沈畫夫婦已經到了,沈畫比前些時日又顯得圓潤了些,小腹也開始顯懷。
這歸寧聚在一起,男人談論朝政之事,她倆與裴氏也聊得甚歡。
只不過江緒今日還需入一趟宮,不能久留,稍坐了會兒,與明檀說好辦完事來接她,便在午膳前先行離開了。
不曾料,江緒走後沒多久,明楚與她夫君馮三郎,竟也特意從禾州赴京歸寧。
這是明楚出嫁後第一次回到靖安侯府,她梳婦人發髻,頭戴不菲簪釵,身上穿的朱紅新襖也是京中時興的款式,瞧著氣色很是不錯,看得出,馮家並未仗著上回明檀的諭令苛待於她。
也不知是先前吃了教訓不敢造次,還是力圖在爹爹面前好好表現以期挽回些消磨殆盡的父女情分,明楚今日見著明檀與沈畫,顯得格外安分。
她不找事,明檀也就懶得同她計較,只當她不存在。沈畫亦是如此。
可明楚的安分總歸只是一時,用著用著午膳,她忽然望向沈畫,頗為親切地問道:“聽聞畫表姐有喜了?”
沈畫稍頓,不失禮貌地點了點頭。
明楚又問:“不知這有了身孕可有什麼忌口?我這兩眼一蒙黑,還什麼都不大清楚呢。”
此言一出,桌上眾人皆靜了一瞬。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也有喜了?”明亭遠擱筷問道。
明楚低頭笑道:“是,女兒已有一月身孕。”
馮三郎也忙在一旁補充:“楚楚的身孕方及一月,小婿本想著路上顛簸,不宜出門,可楚楚嫁人後還未回過侯府,對岳丈大人思念得緊,且還想著親自將有喜的好消息告訴二老,小婿拗不過,這才帶著楚楚進京拜年。”
明亭遠點點頭,看向明楚的眼神也欣慰和緩了許多。
“原來三妹妹也有喜了。”沈畫柔婉一笑,聲音溫和地回道,“這有孕之人忌口可多,我這腦子,也記不全,只不過婆母早早便吩咐了,忌口的東西平日全都不做。”
說到這,她又好奇問道:“三妹妹,你這也有孕一月了,沒請個大夫仔細列列忌口單子,交由家中廚房嗎?怎會兩眼一蒙黑的?”
明楚:“……”
她這般說,不過是為了不著痕跡引出有孕的話頭,膈應膈應懷不上的某人罷了,這沈畫,說話還是時時不忘下套!
明楚沒上套,可哪成想她夫君馮三郎生怕被岳家誤會自家苛待了她,忙解釋道:“自然是請了的,大夫列了足足有三頁的忌口單子,這些日子府中上下也都沒再做過忌口的吃食。”
明楚在桌下掐了他一把,他才反應過來這解釋和她先前說的對不上,於是又磕磕絆絆找補道:“楚…楚楚和表姐一樣,是,是自個兒不大記得,出門便不知道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了。”
沈畫聞言,看了明檀一眼。只不過明檀沒什麼反應,只時不時給明亭遠和裴氏夾菜。
明楚不甘心看她這不當一回事的樣子,忍了許久,還是沒忍住主動問道:“四妹妹近日如何,身子可有動靜?”
“不知三姐姐指的是哪種動靜?”明檀掀了掀眼皮。
“四妹妹可別裝聽不懂了,你與王爺成婚時日不短,難道就沒半點有喜的動靜?這繁衍子嗣可是大事,四妹妹要上些心才是,若自己不行,府中姨娘生了,自己抱來養也是一樣的,生恩不如養恩大嘛。”
明楚到底是沒憋住,幸災樂禍說了個痛快。
馮三郎察覺不對,攔都攔不住。
明檀輕笑,也沒抬眼看她,只四兩撥千斤地說起,先前去永春園時在戲台邊發生的事――
“……那位淑儀娘娘仗著有身孕,指點起了定北王府的家事,你們猜怎麼著?聖上一怒之下,禁了她的足,還降了她的位分。”
宮中有孕得寵的淑儀都因多嘴降了位分,遑論其他人?馮三郎聞言,冷汗涔涔,忙按住明楚不讓她再胡說。
明楚白了他一眼。
馮三郎心裡頭叫苦不迭,委實覺得自個兒這媳婦不知天高地厚了些,還以為是在閨中姐妹別苗頭呢,如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定北王妃,身份天壤之別,她到底是哪來的膽子隨意造次!
明楚也就是面上逞能,聽了明檀這明示“管好你自己”的一番話後,心裡其實也發虛得緊,再沒多吱半聲。
歸寧再無插曲,雖當著明楚的面,明檀沒表露出絲毫異樣,可回府途中,她還是不由得惆悵起來,連明楚都已有身孕,為何她還沒有呢?
雖然她也沒有多想生兒育女,可這能不能有和想不想有是兩碼事,幾次三番被人提起,她心裡難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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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緒萬事不管,全賴明檀這當家主母逢迎送往,當然,這逢迎送往的本也都是她相熟之人。因江緒來府拜年的,僅章懷玉、陸停與舒景然三人。
他們三人是晌午一道來的,雖然熟得不得了,但還是備了不少禮。
可巧,幾人落座沒一會兒,剛上來盞茶,便有人前來傳話說,昌國公府小姐與周家小姐來了。
章懷玉與陸停聞言,都不由頓了一瞬。
這年節作客倒也不講究什麼男女大防,明檀著人一並將她們請進來,不想,傳話時傳的兩人,進來的卻只有一人。
明檀還未發問,陸停就先問了聲:“周家小姐呢。”
“回陸殿帥,周家小姐家中有事,臨到府外,忽然又回去了。”下人答。
白敏敏覷了他一眼:“還不是在外頭聽說某人也來了,靜婉最是守禮,這婚期將近,男女怎好在外相見,這還要問!”
章懷玉忽地搖開折扇,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那這樣看來,白大小姐倒是未學到周家小姐半分,明知本世子在此,還巴巴兒進來。”
“……?”
“你!”
白敏敏倏然漲紅了臉,惱羞成怒。
不過很快,她又深吸了口氣,怒極反笑道:“章世子可真會給自個兒臉上貼金,誰是因你來的,我是聽說舒二公子在此――”
說到這,她笑眯眯地看向舒景然,造作地福了個禮,語調都拿腔拿調地溫柔了三個度:“舒二公子,好久不見。”
舒景然頭皮都麻了,干笑兩聲,忙頷首回禮道:“白小姐多禮了。”
章懷玉不淡定了,瞪直眼看了會兒舒景然,又看向白敏敏,手中折扇收起點了點:“你,你怎麼這樣?”
“我怎樣?”白敏敏理直氣壯。
“你是個要許人家的姑娘了,竟還覬覦他人!”
“誰說我要許人家了?章世子,話可不能亂說,你喜歡胡言亂語便罷,可別損了我的清白。”
……
這兩人也是冤家,從前不識,見面也不搭話,如今倒好,不管何處相見,話頭挑起便只能聽見兩人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明檀好不容易才找著個話縫插上句話,問幾人都想吃些什麼,她好早些著人去安排晚膳。
只不過今日幾人撞在一塊兒,晚膳是注定沒法在這兒用了。
得知周靜婉來了又走,陸停早坐不住,沒過多久便尋了借口先行離開。章懷玉與白敏敏鬥嘴半晌,不知怎的氣氛忽然緩和下來,章懷玉說起哪家瓦肆裡頭的胡人表演格外精彩,白敏敏便和被勾了魂兒似的,忙催著他帶自個兒去看。
到最後,留下用晚膳的只舒景然一人。晚膳後,江緒領他一道去書房議事。
明檀沒去打擾,自年前起夫君頻頻入宮,頻頻與人議事,偶爾進書房還能看到榮州輿圖,她便隱隱有了預感,北地十三州最後未收的榮州,應是要提上日程了。
兩人秉燭議到深夜,明檀惦記著夫君晚膳用得不多,著人准備了宵夜送往書房所在的萬卷齋。
夜色深重,還未至萬卷齋,她便遠遠瞧見一道身影自側門悄然而出,往王府後門的方向去了。
明檀略略頓步,那身影絕不是暗衛,瞧著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她好像在哪裡見過……可一時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