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的上京,夕陽漸次染暈,萬頃霞光之下,本就威肅的定北王府,似是只能望見一道沉沉的輪廓剪影。
啟安堂,金色夕陽從漏明窗裡斜斜射入。僕婢們端水的端水,送湯的送湯,院內有條不紊,也寂靜得很。
明檀沐浴過後,換了身淺色寢衣。洗下脂粉,面上愈發顯得柔軟干淨。
她的五官是極精致的,眉毛秀氣,鼻子小巧,眼睛卻像盈著兩汪清泉,眼睫上還沾了極細小的水珠。許是嫁人這段時日過得滋潤,她小臉嘟起兩團,瞧著倒比上妝時多了幾分少女嬌憨。
她從淨室出來,探頭探腦張望了會兒,沒瞧見江緒身影,便由著綠萼伺候,入了床榻。
太醫已在花廳等了一小會兒,待屋裡頭落了帳准備妥當,小丫頭才往廳裡回稟。
江緒聞言,抬了抬眸:“有勞封太醫了。”
封太醫忙起身拱手道:“是微臣的本分。”
江緒沒多說什麼,也起了身,跟著封太醫一道進了內室。
隔著床帳,封太醫給明檀請了安,又坐在杌凳上,取出脈枕,在伸出的玉手上覆了塊錦帕,恭謹搭脈。
半晌,封太醫頓了頓,斟酌回話道:“娘娘受了驚,但並無大礙,微臣開一副安神湯藥,就寢前喝上一帖便好。”
他注意到明檀腕上被綁過的痕跡,又聽說她被敲了一悶棍,遂補了聲:“皮外傷若未破皮,用外敷祛瘀之藥即可,抹上幾日,痕跡便會消除。”
“多謝太醫。”明檀收回了手,在床榻裡禮貌道謝,“病容不堪見客,還請太醫見諒。”
封太醫又恭敬回禮:“娘娘言重了,微臣這便去為娘娘開安神藥方,娘娘好生歇息。”
說著,就有婢女前來引他去開藥方。
可江緒忽地抬了抬手,那前來引太醫開方的婢女便知趣停步,默默退下。江緒又看了眼床榻,與封太醫對視半息,往外走。
及至正屋外頭,江緒停下步子,沉聲問道:“王妃真的無礙?”
江緒沉默片刻,“嗯”了聲。
封太醫又道:“今日把脈,娘娘身子其實比月前好了些許,那藥,微臣會酌情調整一下用量。娘娘年紀尚小,再調養一兩年,便可無虞了。”
“好,有勞。”
封太醫是江緒的人,新婚頭幾日,他便來府,為明檀請平安脈。
他診脈發現,這位小王妃身子雖沒什麼大毛病,但少動,嬌弱,體質是有些差的,再加上年紀小身板小,若有孕,怕是很難懷得住。
當下他稟了江緒,江緒便發了話,暫時不要讓王妃懷孕。他也這般作想,是以依著明檀的身子,配了副不損身的避孕藥方,平日便讓王妃當成補湯喝了。
送走封太醫後,暮色也漸漸沉了下來。
明檀小憩了會兒,醒時,她倚在床頭,輕聲問:“殿下呢?”
“殿下在書房,可要奴婢前去通傳?”見她醒了,綠萼忙應。
明檀搖頭:“不用了。”
她有些糾結,怎麼說呢,回府冷靜過後,她心裡頭其實很是忐忑,在平國公府那般說,雖能糊弄大多數人,可她夫君……想來這會兒,雲旖已經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了。
其實那麼點時間,屋內的江陽侯與翟念慈應該也沒真發生什麼,可眾目睽睽之下,兩人共處一室,無論真相如何,又是否是被陷害,翟念慈的名聲也是毀了。
而她也與江陽侯共處過一室……雖然什麼都沒發生,但她並不清楚,她的夫君會不會介意。
想到此處,她屈起雙腿,雙手環抱著,下頜搭在膝上,有些惆悵。
江緒回屋時,見到的便是榻上美人抱膝,三千青絲傾瀉,如玉面容隱有悵意。
他上前落座榻邊,沉聲問道:“感覺如何?”
“夫君?阿檀無事。”
她搖了搖頭,聲音小小的,眼神卻不由有些閃躲。
江緒本就不擅與女子相處,平日都是明檀碎碎念叨主動撒嬌,今日她安靜下來,還有點躲他的意思,他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許是今日在她面前處理江陽侯的手段有些直接,嚇到她了。
這般作想,江緒靜坐了會兒,便起身道:“奉昭你無需憂心,有本王在,她不會再走出大宗正司了。”停了瞬,“既無事,你好生休息。”
話畢,他欲離開。
明檀見狀,忙拉了下他的衣角:“夫君,你去哪兒?”
“本王還有些軍務需要處理。”
明檀咬了下唇,猶豫著問了聲:“一定要現在處理嗎?”
“……”
當然不是。
他只不過是見她閃躲,打算主動去書房將就一下罷了。
見江緒不出聲,明檀心裡更是忐忑,夫君這就已經嫌棄她了?以後就只願與她維持表面的夫妻關系再也不願與她同榻再也不願碰她了?
她有些委屈。
其實今日她本就委屈得很,一直忍著忍著,忍到現在,她好像有些忍不住了。
“你哭什麼?”
見明檀毫無預兆地“啪嗒”掉下眼淚,江緒難得怔了一瞬。
明檀也不說話,只回身背對江緒,抽抽搭搭,薄瘦的肩也抽動著。
“你是覺得將奉昭關在大宗正司,太便宜她了?宗室犯錯,依律是要由大宗正司處理,至於如何處理,本王自會關照。若你覺得太輕,本王也可以――”
他話未說完,明檀便搖了搖頭。
大宗正司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常年關在裡頭,不死也沒什麼好日子可活,聽說有先年爭位時得罪過聖上的皇子關在裡頭,早已瘋得不成樣子了。
江緒站在榻邊,下意識伸了伸手,可不知該如何安撫。
好在明檀落了會兒淚便覺得,這話還是得說清楚,若夫君實在介意,她也該死個明白。
她揪著被角抹了抹眼淚,回身,垂著小腦袋,哽咽問:“夫君往後是不願與阿檀同榻了嗎?”
江緒:“……”
她自顧自道:“無事,阿檀承受得住,夫君直言便是,夫君也不必委屈自己去睡書房,若夫君介意,阿檀稱病,自請避居,往後不再在夫君跟前礙眼便是。”
江緒默了默,忍不住問了聲:“何出此言?”
明檀抬眼,眼眶還是紅紅的,盈滿了淚,仿佛只要一眨便會下落。
“夫君不是在介意阿檀也曾與江陽侯共處一室嗎?”
“未曾。”
見他應得十分干脆,明檀猶疑,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問著,她還打了個淚嗝。
江緒不知為何,瞧著她仰著腦袋眼淚巴巴莫名嬌憨的樣子,竟十分罕見地,有種陌生的情緒在心底湧動。
“即便今日在屋中的是你,本王也不介意,這不是你的錯。”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如沉金冷玉,悅耳動聽。
明檀怔怔,待回過神,她下意識便跪坐在榻上,往前抱住了他的腰身,金豆子和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嗚嗚嗚嗚夫君――”
她一整日起伏跌宕的心緒,在此刻總算是完全放松下來。
江緒眉心突突起跳。
她為何又哭得更厲害了?
他抬手,不自在地摸了下她的腦袋。
她這一頭青絲黑長濃密,還很柔軟,江緒摸了下,又摸了下,慢慢覺得摸起來很是舒服,還無師自通地將手指插.入她的發間,揉了揉。
待哭夠了,明檀打著嗝,紅著眼,稍稍從江緒胸膛間離開了些。
“夫君還要去處理軍務嗎?”因剛哭過,她的聲音有些糯,聽著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
“明日處理也不遲。”
“那方才夫君為何非要去書房處理軍務?”
江緒哽了哽:“本王以為,你受了驚嚇,不想與本王同榻。”
明檀聽明白了。他殺人的時候,黑衣墨發,雲淡風輕,的確是有點嚇人。可他明明是為了她才殺的江陽侯,她倒也沒這般不知好歹。
“阿檀想的。”
她脫口而出。
嗯?江緒垂眸望她,不知為何,低低地笑了聲。
那笑極淡,江緒自己都沒發覺,明檀兀自臉熱,埋著腦袋給他寬衣,也錯過了這難得的一幕。
有風吹來,屋內燭火搖曳,被籠在床側的床幔也被吹得溫柔晃動。
江緒的手撐在明檀耳邊,氣息包裹著,她整個身子也被他籠在身下。
兩人四目相對。
明檀覺得,她夫君的眼睛很好看,尤其是眼裡只有她的時候,最為好看。她羞怯著,卻又鼓起勇氣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還小聲要求道:“夫君,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