購買比例不足,此為防盜章,48小時後撤銷。紀慎語踩著厚實的地毯直發慌,後背不停沁著汗水,他第一次來北方,以為北方的夏天很涼快,沒想到也那麼熱。
獨自杵著,動不敢動,覺出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於是汗流得更厲害。
丁延壽和姜漱柳向來恩愛,隔了一周沒見有說不完的話,而紀慎語甚至都沒喘著氣,太過安靜,以至於他們倆把人都給忘了。
直到姜廷恩從外面跑進來,大呼小叫的:“姑父!門口那幾只大箱子都是你帶回來的啊?!”
紀慎語的反應先於所有人,他回頭看了姜廷恩一眼,然後轉回來看丁延壽。丁延壽用手掌衝著他,說:“都是慎語的,你們幾個年輕力壯的幫忙搬一下。”
姜漱柳猶豫著:“搬到——”
丁漢白的右眼皮縱了兩下,聽見丁延壽說:“搬漢白院子裡,就住正屋隔壁那間。”
幸災樂禍的笑聲響起來,丁漢白一拳砸在丁可愈腰上,他想抗議兩句,可只有他的院子裡空著兩間屋。起身繞過沙發,一步步踩著地板迫近,他行至紀慎語面前,無奈又嫌棄地說:“走吧,五師弟。”
紀慎語帶著滿鬢汗珠跟丁漢白出屋,因為緊張而加重呼吸,他的幾口大箱子鎖好放在大門內,這讓其他人更加不高興。
丁可愈插著腰:“大姑娘出嫁也沒這麼多東西吧。”
丁漢白用鞋尖踢踢,紀慎語急出聲:“別動!”
兄弟三人微愣,同時覷紀慎語一眼,丁漢白揣起褲兜,好整以暇地立定:“光我別動?我覺得都別動了,你自己搬吧。”
紀慎語為剛才急吼吼的態度道歉:“裡面的東西不禁磕,我一時著急,師哥別跟我計較。”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紀慎語此刻蹙著眉一臉難色,也叫丁漢白有點發不出火。下馬威點到為止,他招手讓丁可愈和姜廷恩搬一口,他和紀慎語合力搬一口,來回兩趟把幾口箱子全搬回小院。
丁漢白獨自居住的小院布滿綠植,後砌的一道灰牆挖著扇拱門,北屋三間,兩臥室一書房,南屋兩間,打通後放料和機器。雖然屋子不少,但都不算大,三口大箱子堵在門口滿滿當當。
姜廷恩擦著汗說:“這麼大的箱子搬進去怎麼放啊?”
紀慎語往屋內觀望:“靠著牆行嗎?”
“不行。”丁漢白拍褲腿蹭的塵土,“你住這兒,不等於這兒就是你的地盤,仨箱子塞進去難看死了,開箱留的留,扔的扔,別想弄一屋破爛兒占地方。”
紀慎語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臉通紅:“我沒破爛兒,都有用。”
丁漢白也是個嬌慣大的,最煩別人與他跟紅頂白:“你個小南蠻子和誰頂嘴呢?”說完不再幫忙,洗把臉就走,姜廷恩和丁可愈就是倆狗腿子,跟著走到小院門口。
丁漢白故意說:“叫上老二,咱們師兄弟去追鳳樓吃午飯。”
丁可愈開心道:“大哥,我早就饞那兒的上湯魷魚須了!”
“吃什麼魷魚啊。”丁漢白回眸往屋門口瞧,“今天吃揚州炒飯!”
正午熱氣升騰,紀慎語守著三口大木箱立在台階上,他能進屋嗎?可是還沒得到丁漢白的允許,萬一挪了椅子碰了杯子,丁漢白回來後找茬怎麼辦?
他從恩師病危就伺候著,前一陣忙活喪事幾乎沒吃過、沒睡過,三兩遭傷心事接踵而至,眼下跟著丁延壽奔波回來,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沒安身、沒定心,此刻立在日頭下哪也不敢去,詢問又怕添麻煩,疲憊心焦間差點栽下台階。
姜采薇來時就見紀慎語惶惶然地站著,臉蛋兒紅撲撲,裡層的頭發都汗濕了。
她快步過去給紀慎語擦汗,說:“我是漢白的小姨,姐夫離開好幾天,剛才去店裡了,我姐去給你買日用品和新被子,你怎麼傻站著?”
姜采薇的出現無異於雪中送炭,紀慎語感激地笑起來:“小姨,我叫紀慎語。”
“我知道,名字真好聽,紀師父給你取的?”姜采薇推紀慎語進屋,“那哥幾個給你臉色看了吧?你不用在意,我姐夫收徒弟要求高,多少故交的孩子想拜師他都沒答應,漢白就不說了,其他幾個人雖然愛鬧,但也是拔尖兒的。所以你直接被收了徒弟,還從揚州那麼遠帶回來,他們別扭著呢。”
紀慎語急忙說:“我不會給丁師父丟人的,我手藝還成。”
他想說自己也不賴,到底是沒好意思。
姜采薇噗嗤笑出來:“先吃飯,吃完洗個澡睡一覺,晚上涼快了再收拾。”
紀慎語用單獨的行李袋裝著些衣服,件數不多,但做工細致,讓人只能想到倆字——落魄。他洗完澡坐在床頭撒癔症,等頭發干透才敢躺,怕弄濕枕頭被丁漢白抓小辮子。
床頭櫃上放著本《戰爭與和平》,他拿起來看了一會兒,等犯困想睡時把書按照之前擺放,假裝自己沒有動過。睡也不敢敞開了睡,貼著床沿平躺,不翻身不蹬腿……比紀芳許辭世時還安詳。
他並不怵丁漢白,他只是知道寄人籬下要有怎樣的教養。
丁漢白早將紀慎語忘得一干二淨,帶著倆小弟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又去兜風,開著車折騰到日落才回來。
他進院時終於想起多了個人,壓著步子頓在富貴竹後,瞟見那三口大木箱仍在門外擺著。闊步過去,輕巧跳入臥室中,領導檢查般開始審視一桌一椅。
紀慎語嚇得從床邊坐起來,手裡還拿著《戰爭與和平》,他太累了,一覺睡到日暮才醒,他又喜歡看書,翻開想接著看一章,結果一章又一章,忘了時間。
丁漢白走到床尾:“沒把我的書簽弄掉吧?”
紀慎語低頭翻找,書頁晃過哪有什麼書簽,他急忙看床上和地板,慌道:“我沒看見書簽,是什麼樣子的?”
“金片鏤空,一朵雲。”丁漢白強調,“黃金。”
紀慎語彎腰撩起床單,可床底也沒找到,書本變得燙手,但他沒有無措太久,擱下書就跑了出去。他掏出鑰匙開箱,從裡面摸出一只包裹,層層舊衣舊報打開,露出了裡面零碎的玉石。
丁漢白有些吃驚,站得遠也看不真切,問:“你做什麼?”
紀慎語目光灼灼:“我賠你。”
他低頭翻那堆未經雕琢過的玉料,翻了會兒又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小木盒,蓋子遮掩著,手伸進伸出,握成拳不讓看似的。
丁漢白明白了紀慎語之前的態度,原來箱子裡都是好東西,怪不得那麼寶貝。
紀慎語走到他面前,翻轉拳頭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耳環。白金鑲翡翠,東西和做工都沒得挑,他拿起來看,明知故問:“給我?”
“嗯,這是師父給我娶老婆用的。”紀慎語沒想過成家那麼遠的事兒,丁延壽跟他說過,以後他既是徒弟,也是養兒。他要把這兒當成家的話,那就不能頭一天就欠丁漢白的東西,和家人積下矛盾。
黃金片的書簽他沒見過,可是看屋裡的擺設,肯定很貴重,他只好拿自己最珍貴的寶貝來償。丁漢白捏著耳環有點騎虎難下,他覺得書難看,書簽更是好好擱在書房,隨口戲弄一句而已,誰成想這位當了真。
“我一個大男人要耳環干什麼?”
“你娶老婆用。”
“娶老婆只給一只?怎麼不把另一只也給我?”
紀慎語拳頭又攥住:“一片金書簽換兩只白金翡翠耳環,你們北方人倒是會占便宜。”
丁漢白以為自己聽錯:“什麼叫我們北方人占便宜?”
紀慎語反問:“那什麼叫小南蠻子?”
“……”
丁漢白今夜失眠,怨自己嘴下留情太窩囊,要是擱在平時,他一定把對方噎得七竅生煙,可紀慎語不太一樣,紀慎語絲毫沒有咄咄逼人的架勢,強嘴像講道理。
最重要的是拿人家的手軟,他翻身凝視床頭燈,那只耳環就勾在燈罩邊緣的流蘇上,綠翡翠裹著淺黃的光,把精細做工一再放大。
紀芳許真疼這個徒弟,師父嘛,師占的比重大,那就嚴厲些,父占的比重大,那就親昵些。可是紀芳許剛死,紀慎語就另拜新師遠走高飛,壓根兒擔不住紀芳許的疼愛器重。
丁漢白見識過紀芳許的作品,隔著時空年歲緬懷對方,一撩被子把嘆聲掩住:“紀師父,你這徒兒忒不孝了,我幫你收拾他。”
沒等他想出收拾人的損招,丁延壽先給他們兄弟幾個立了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許欺生”。姜采薇也在,看氣氛沉悶便說:“姐夫,他們都差不多大,很快就玩兒一起了。”
丁延壽帶著厚片眼鏡,目光不用逡巡,直接鎖定丁漢白:“我總在店裡忙,顧不上看著你們,你們小姨就是我的眼線,我什麼都知道。”
姜采薇崩潰道:“哪有一開始就把眼線亮出來的?!”
紀慎語紋絲不動地站著,他知道丁延壽今天開會是給他立保護法,可越這樣越不安,其他人本就對他的到來頗有微詞,現在估計更不爽他。
丁漢白最不爽,憋了半天終於說:“爸,你也別說什麼欺生欺小,這行只欺負一種人,就是手藝爛的。”
丁可愈附和道:“大伯,我們幾個當初是你觀察了好幾年才收的,憑什麼一趟揚州七天樂就多了個徒弟啊。”
丁漢白又想笑又生氣:“去你的七天樂,我爸那是奔喪!”
紀慎語坦然地看向那四個師哥,丁可愈說完被丁漢白罵,丁爾和卻不動聲色地頷首沉默,算是同意,而姜廷恩年紀小性子直,立刻認同般點了點頭。
他大概明白了,大家是嫉妒他輕易地拜丁延壽為師,玉銷記好幾間,每個人都能吃股,他一個外人來侵占一份,必然招致不滿。
唯獨丁漢白不同,丁漢白在意的似乎只有他的本事,他要是個草包,估計這人能天天衝他翻白眼兒。
丁漢白坐在丁延壽旁邊,抬手攬住丁延壽的肩頭:“爸,這樣吧,讓五師弟露一手,我也想見識見識紀師父的高徒是個什麼水平。”
他說完眼尾掃到紀慎語身上:“珍珠啊,你願意嗎?”
紀慎語咬著後槽牙:“願意。”答應完極不死心,“師父,我能換個名字嗎?”
丁延壽感覺肩頭的大手在施加力道,心想逆著親兒子的意,那肯定一禮拜都不得安寧,況且琢磨一番,感覺珍珠也不錯,便揶揄道:“珍珠呢,柔、潤,有福,我看挺好。”
直到去機器房選料,紀慎語耷拉的臉就沒晴過。丁漢白帶路開鎖,一腳踢開門,日光傾瀉把幾箱幾櫃的料全照亮了。
姜廷恩沒忍住:“哥,我也想……”
丁漢白打斷:“你想個屁。”
紀慎語兩眼發直,然而還沒飽夠眼福就被擋住,丁漢白頎長的身體堵在面前,大手抓著一把瑪瑙:“選一個。”
小院裡光線更強,五顆瑪瑙躺在桌上,等著紀慎語來挑。紀慎語跑進屋拿刀和筆,在眾人的目光下返回,氣兒還沒喘勻就端詳起那五顆顏色不同的南紅瑪瑙。
錦紅、縞紅、玫瑰紅、朱砂紅……
紀慎語伸手一抓,把錦紅那顆拿了,同時抬眼看丁漢白,撞見對方滿眼的“哎呦喂”。仿佛他不是個人,是件廢料,是塊兒小垃圾。
紀慎語直接起筆,在南紅上開始畫形,他畫的是拱門旁那盆富貴竹,盆底線條流暢,越往上越綿軟,竹枝竹葉凌亂交錯,也沒體現出風的方向。
丁漢白看都不想看了,蹲下身把花圃裡的丁香薅下來,丁香跟他姓,他最喜歡。把最喜歡的花薅成殘枝敗葉,起身正好趕上紀慎語換刀。
踱步到右後方盯著,只消兩分鐘就忍無可忍,他將紀慎語的手腕一把攥住:“腕子晃悠什麼?你搖骰子還是發撲克?”
紀慎語說:“我習慣這樣。”
“習慣這樣?習慣五顆南紅連真假都分不出來,習慣畫形無力亂七八糟,還他媽習慣晃著腕子拿刀?!”丁漢白陡然高聲,“浪費時間,不知羞臊!”
這場摸底考試就此終止,其他幾個人偷樂著嘀咕,無外乎是嘲弄,丁漢白上了大火,連珠炮似的把紀慎語痛罵一頓,仿佛不罵狠些就無法告慰紀芳許的在天之靈。
紀慎語左耳進右耳出,聽完回屋把門一關,坐在床邊又開始看《戰爭與和平》。
他心裡清楚,其他人妒忌他天降拜師,更忌憚他分家裡的產業,畢竟玉銷記祖輩都是技術認股。那他不露一點鋒芒,應該能短暫地安慰到大家吧。
至於一心在乎手藝的丁漢白……
嘁,管他呢。
紀慎語捧著書,金書簽他沒見著,翡翠耳環可是心疼得他一宿沒睡好覺。
“哎!”梁鶴乘在裡面應,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披上了薄棉襖。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面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鐘,生怕抬腿碰翻什麼。好不容易走到裡間門口,他輕輕掀開簾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鹹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裡,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面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台,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著,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麼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裡,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著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麼,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紀慎語看著滿地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像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裡外兩間屋裡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櫃上的罐子,那裡面發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
為什麼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裡。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爺爺,”他問,“你本事這麼大,怎麼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症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麼病,長命百歲有什麼意思?”他始終捂著肺部,腫瘤就長在裡頭,“我收過徒弟,學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
紀慎語什麼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著病,言語姿態就像紀芳許最後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著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灑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後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著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污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著破襖叼著煙鬥,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鬥,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
梁鶴乘沒反抗,聽之任之,翹起二郎腿閉目養神。紀慎語裡外收拾完累得夠嗆,靠著門框陪梁鶴乘聽雨。半晌,他問:“師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鶴乘說:“來日方長,著什麼急。”
人嘛,德行都一樣,人家越不問,自己越想說,紀慎語主動道:“我家鄉是揚州,師父去世,我隨他的故友來到這兒,當徒弟也當養子。”
梁鶴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個師父?”
“原來的,既是師父,也是生父。”紀慎語說,“不過……我跟你坦白吧,其實我主要學的不是這個,是玉石雕刻。”
梁鶴乘問:“你現在的師父是誰?”
紀慎語蹲下:“玉銷記的老板,丁延壽。”
梁鶴乘大驚大喜:“丁老板?!”他反手指後頭,“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獨沒有玉石擺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過你那師父的法眼!”
不提還好,這下提起有些難安。
紀慎語直到離開都沒舒坦,回到剎兒街望見丁家大門,那股難受勁兒更是飆升至極點。他心虛、愧疚、擔憂,頭腦一熱拜了師,忘記自己原本有師父,還是對他那麼好的師父。
一進大門,丁延壽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邊立著,瞧見他便笑,問他下雨天跑哪裡玩兒了。
紀慎語不敢答,鑽入傘底扶丁延壽的手臂,並從對方手裡拿魚食丟水裡。水池清淺,幾條紅鯉魚擺著尾,這師徒倆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漢白瞅著他們:“喂個魚弄得像蘇軾登高,怎麼了,玉銷記又要倒閉一間?”
丁延壽裝瞎:“慎語,咱們回屋看電視。”
師徒倆把丁漢白當空氣,紀慎語扶師父回屋,繞過影壁時回頭看丁漢白一眼。比起丁延壽,他更怕丁漢白,畢竟丁漢白敢和親爹拍桌子叫板。
待到晚飯,丁漢白專心吃清蒸魚,可魚肚就那麼幾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夠嫩。筷子停頓間,旁邊的紀慎語自己沒吃,把之前夾的一塊擱他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