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騰挪一步都是步履艱難,彤雲下勁架住她,見她神色不對便追問:“肖掌印把您怎麼了?您瞧您邁不動步子……”畢竟是開過臉的人,回過神來頓住了,愕然道,“您是不是被他……這人怎麼這麼壞吶!”
音樓忙去捂她的嘴,“留神,別聲張。”看天街上空無一人,也打不起精神來應酬了,身上疼得厲害,拉了彤雲說,“咱們回去吧,我一刻都站不住了。”
彤雲再不多話,悶著頭攙她進了甬道。回到噦鸞宮伺候她躺下,吩咐底下人打水來,回身看她,她歪著頭閉著眼,霜打的茄子似的,看著形容兒不大好。她沒辦法,蹲在榻旁喚她,“主子,奴婢給您擦洗擦洗吧!”
她不說話,臉上灰敗一片。彤雲上去解她腰帶,褪下了馬面裙再褪褻褲,這慘況不免讓她訝異——血都干涸了,掛得兩條腿上盡是。她突然抽泣起來,“姓肖的還是人麼?這麼作踐你!”
她睜開眼睛搖頭,“別哭,趕緊的,回頭皇上怕是要來。”
“這麼著了,來了不得要人命麼!”她愈發泗淚滂沱,主子不心疼自己,做奴才的在跟前服侍久了,心貼著心,就像親姊妹一樣。看見她弄得這麼狼狽,比自己受了委屈還難受。她吸溜著鼻子絞手巾,替她把血跡擦干淨,再浣帕子來熱敷,嘀咕著,“他不知道您是頭一回麼,腫成了這樣!這個沒王法的,仗著自己手上有權橫行無忌,偏偏咱們還不能拿他怎麼樣!”
她卻還向著他,只說是自己不好,“我沒把那天侍寢的事告訴他,他好不容易收回了批紅的權,別因為我給西廠拿住什麼把柄。你想想,眼下宇文良時又來了,他的處境也艱難。於尊恨他恨得牙根兒癢癢,這幫下九流,正經事辦不好,下套子禍害人,有的是手段。我幫不上他什麼忙,好歹別打亂他的心神,叫他專心應付眼前的難題最要緊。至於我……”她側過身來摟住彤雲的腰,把臉埋在她裙裾上,“我一介女流,算得了什麼。”
彤雲皺眉道:“他又不是傻子,就算您不說,他也定然知道了。”
談起這個她紅了臉,“他還真是個傻子,壓根兒沒發現。”
彤雲目瞪口呆,“沒發現?他怎麼可以沒發現呢!天下第一機靈不就數他麼,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這種內情沒法和她細說,難道告訴她肖鐸也是第一回麼?音樓蓋住了臉,低聲道:“我寧願他不知道,就不必再糾纏下去了。臨走的時候說明了的,當這事沒發生,以後也不來往了。”
“這算什麼?”彤雲義憤填膺,“叫他白占便宜糊塗過麼?主子您就是太善性了,才把自己弄得這樣!”
她也不想解釋,擁著被子蜷縮起來,神思恍惚間聽見檐下有人說話,問:“端妃娘娘回來沒有,在不在宮裡?”
彤雲打簾出去看,來人是御前總管崇茂,上了台階推推頭上帽子,笑道:“雲姑娘在呢?咱家奉旨來傳主子爺口諭的。”
彤雲忙往裡頭引,一面周旋著:“勞您大駕了,我們主子體氣兒弱,在外頭轉了兩圈就乏累了,早早的回來,這會子在寢宮裡歇著呢!”
崇茂邁進門檻,在半片垂簾前站住了腳,竹篾疏朗間見榻上人起身穿鞋,忙吊著嗓子道:“萬歲爺吩咐過的,請娘娘別拘禮,就是口頭上的話,用不著磕頭接旨啦。”
裡頭聞言道了聲謝,又說讓把人請進去。彤雲在前邊引路,屋子裡帷幔重重、香煙裊裊,繞過一架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風,端妃坐在三圍羅漢床上,含笑道:“麻煩總管走這一趟,主子什麼示下?”
崇茂見了禮道:“才剛好好的,鬧了出天狗吃月亮,老佛爺老大的忌諱,萬歲爺脫不了身,今晚上怕是不能過娘娘宮裡來了,叫奴婢遞個話兒,娘娘身子才利索,沒的讓娘娘久等了不好。”
這對音樓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訊,她按捺住了頷首,湊嘴說了兩句順風話:“您代我給皇上帶個話,請他寬懷。不過是天像,也不用太較真了。先頭月色還不及後來的好,就好比鏡子髒了要拂拭,擦了擦,愈發清輝照河山,有什麼不好?”
崇茂笑得兩眼眯成了縫,“娘娘這比喻貼切,皇上聽了定然高興的。這事兒吧,還是得怪欽天監。觀天像都觀到小腿肚裡去了,這麼大的走勢居然沒個預測!今兒大宴宮裡多上心吶,成百上千的人,全是親戚股肱,大家伙兒乘著興來,遇上個狗啃月亮,主子嘴上不說,心裡不犯嘀咕麼?還是肖掌印出來周旋,說了一車漂亮話,把老佛爺安撫住了,回過頭來懲辦欽天監,料著那邊頭兒要換人做了。老佛爺有了歲數,信鬼神,怒氣過去了,心裡還是不踏實,話裡話還外有怨怪的意思,說主子爺齋戒心不誠……”他往上覷覷,嘿嘿兩聲,“這裡頭況味,娘娘是知道的。不過朝中有人好做官,虧得娘娘和掌印有交情,嘴皮子一挫話就帶過去了。”
音樓笑了笑,“這麼說真要好好謝謝廠臣了,皇上跟前有他伺候,好些事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也是他的本事。”
崇茂諾諾應了,略頓了下,卷著袖口小心試探,“跟南苑王一道進宮的那位,不知娘娘瞧見沒有?我聽下頭人說,是娘娘老家的族親?”
音樓遲疑了下方道:“不是族親,是嫡親的姊妹。總管怎麼想起來打聽這個?”
崇茂笑得越發諂媚了,“沒什麼要緊的,主子才剛問來著,奴婢記得有這頭親,就和皇上回稟了。皇上說了,娘家人來趟不容易,讓娘娘別忌諱,留庶福晉多住幾天,姐妹敘敘舊也不礙的。”
這話意味深長,看來有貓膩。宇文良時帶音閣來京沒安好心,誰知道皇帝糊塗,還真撞上去了。音樓笑靨加深了,對彤雲道:“咱們萬歲爺真是體恤,我原想著不知道怎麼回稟呢,他倒替我周全好了。既這麼,可用不著煩心了。南苑王在銀碗胡同有封賞的府第,留她在京裡落腳,有空了進宮來說說話,也好解悶兒。”
彤雲躬身道是,“不知道南苑王在京裡逗留幾天,明兒奴婢打發人去請,問明白了好施排。”
崇茂來這兒,其實這事才是大頭。都是聰明人,稍稍一點撥就成,用不著說得多透徹。見她會了意也好交差,點頭哈腰打躬作揖,“娘娘早些安置吧,奴婢身上還有差事,這就回御前去了。”
彤雲直送到滴水下面,看他出了噦鸞宮,踅身進來,奇道:“這是什麼說頭?難不成萬歲爺瞧上大姑娘了?”
音樓摘下狄髻上的滿冠嘆了口氣,“恐怕正是的,這形勢不妙,眼看著就掉進人家網子裡去了。”
彤雲萬分懊惱的樣子,嘀咕道:“才幾天光景,這移情也太快了點兒。難怪好色的名頭如雷貫耳呢,這麼不長情的倒也少見。”
她分明有些低落了,音樓看著心裡高高懸起來。她是她身邊最知己的人,本來和她一條心的,萬一對皇帝動了情,那就說不准了。像她一門心思為肖鐸一樣,將心比心,彤雲還能站在她這邊麼?如果她一倒戈,事情鬧起來就收勢不住了。
她小心觀察她,拉她來身邊坐下,輕聲道:“你聽見這事不高興,是不是對皇上……”
她忙擺手說不是,“我只是替您不值,當初花了大力氣把您弄到身邊,這才多久,回宮個把月,立馬盯上了別人。先前那些委屈都白受了,熬心熬肝的,和誰說理去?您別以為我陪他睡了一回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我明白著呢!”一頭說一頭攥緊她的手,“主子,您信不過我麼?”
音樓搖頭,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只不過剛才閃神,突然蹦出這麼個念頭來……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不該疑心你,可是我知道愛一個人的苦處,要是你真的喜歡上他……”
“主子信不實,就替我求求情,放我出宮去吧!再不成,讓肖掌印把我給殺了。”她垂著嘴角嘟囔,“我就是想做反叛也得有這個膽兒,東廠那麼厲害,惹惱了他,還沒得寵就給凌遲了。”
音樓聽了發笑,又悵然道:“我答應你的事暫時辦不到了,本來想著侍寢的時候和萬歲爺說的,可這會兒我說不響嘴,這身子……說了就是個死。”
彤雲咳了聲,扶她重新躺下,在她邊上溫言勸慰:“您上回說我就覺得不靠譜,只不過那時候您心思重,我順著您,不和您爭罷了。攤到台面上說,不知道是個什麼結局,好心辦壞事,何苦呢!萬歲爺不來對您有益處,我知道您應付得累,他要迷上大姑娘,您舒舒坦坦在噦鸞宮獨過,神仙似的,有甚不好?”替她掖了掖被角,轉過頭看案上燈台,嘴裡喃喃著,“咱們如今,走一步看一步罷!”
似乎除了這樣別無他法了,不過打發出去請音閣的人還沒回來復命,合德帝姬倒一早就來串門子了。
音樓看見她有點心虛,坐在竹榻上吃藕粉桂花糖糕,連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帝姬倒像故意逗她似的,挨在邊上問她,“昨天怎麼沒見你?還說請我吃酒的呢,我到了園子裡,找了一圈沒找著人……你昨兒去含清齋了吧?”
她當然不能承認,含糊道:“我本來是想找你賞月的,後來受了點寒,撐不住就回噦鸞宮了。你瞧約了你,臨了又爽約,實在對你不住了。”
她坐在帽椅上,兩條腿懸空,前後踢踏著說:“爽約了不打緊,別樣上補償就是了。上回庫裡撥給你的鳥銜瑞花錦,不是做了條裙子麼?瞧瞧還有剩沒有,送我一塊,回頭我要做個香囊裝瑞腦。”
那匹緞子是早前高麗進貢的,數量有限,宮裡拿來做裙子的不多。不單這個,她又提起瑞腦,著實把她嚇了一跳。正猶豫著怎麼答復她,她卻吃吃笑起來,掩口道:“罷了,不逗你了。外頭秋高氣爽,咱們御花園裡走走去吧!”也不等她點頭,拉她起身,扭捏一笑,“我有樁心事想告訴你呢!”
音樓最愛聽人說心事,已經請了音閣進宮也忘了,和帝姬手挽著手過夾道,到萬春亭裡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帝姬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昨晚上我遇著點事兒,這事兒不大好說,你還記得趙還止麼?榮安皇後這人居心不善,她派人請我在金亭子敘話,我去了,沒曾想等在那裡的是趙還止。這人好大的膽子,寒暄幾句就敢對我動手動腳。大約覺得公主也是女孩家,吃了暗虧更加沒臉告訴別人,所以敢這樣放肆!”她起先還很平靜,越說越氣憤,比給她看,一手按在了她肩頭,拇指壓在她鎖骨上,“不是我見識淺,這樣是不是無狀?還沒人敢這麼對我,我想推他推不開,他兩只眼睛冒火星子似的,真唬著我了。幸好這時候來了個人,一下把他摔了個大馬趴,你猜那人是誰?”
還用猜麼,必定是宇文良時。音樓笑得很無奈,“難道是南苑王?”
合德帝姬訝然,“你怎麼知道?正是他!”
年輕的姑娘遇見個叫人心動的男人,臉上的神情就不一樣了。不管宇文良時為人怎麼樣,賣相卻一等一的好,再加上危難之中英雄救美,帝姬這種涉世未深的女孩自然招架不住。音樓看著她,仿佛看見以前的自己。她的半邊臉沐浴在晨光裡,那麼明朗典雅,像佛堂裡當空坐著的菩薩。
“上回廠臣和我說起他,我一時沒想起來,原來小時候就同他有交集的。”她靦腆道,“我救過他一回,這趟他還回來,大約算是扯平了。”
哪裡是來報恩,分明是來算計人的!音樓不大忍心打斷她的遐思,只能裝作遺憾地搖頭,“南苑王好雖好,就是納妾太多。我姐姐六月裡過門的,已經是他的第四房姨太太了。雖說他的元妃之位懸空,可對女人沒挑揀,總歸不大妥,你說呢?”
帝姬臉上果然黯淡下來,“有點權勢的男人都是這毛病麼?我長在宮裡,看見父親和哥哥們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沒想到那些藩王也是這樣。”她低頭嘆息,“說來說去還是廠臣好,我有時候想,要是他小時候沒遇著飢荒,和那些仕子一樣做學問,進京為官,不知道現在又會是個什麼樣子。可見世事總難兩全,每個人都有難處,像我這樣的,說起來金枝玉葉,還不是照樣打在人家的算盤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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