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天下易主。
廣延殺父弒君,謀權篡位,被四皇子廣朔帶著歸德中郎將捉拿定罪。文宣帝早在駕崩之前已立下改立儲君的詔書,待入皇陵之後,登基大典還是照樣舉行,只是登基的人從廣延,變成了廣朔。
朝中無人敢反對。
廣朔做事,是同他寬仁寡言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果斷狠辣,早在昨夜捉擒廣延時,已將廣延幾大信任的心腹盡數緝拿。廣延的兵本就不盛,若說當初因為徐敬甫的關系,尚還有禾家支撐,自打禾如非出事後,撫越軍的兵權收回,並不能為太子所用。
斬草除根,廣朔的動作,來的雷厲風行,令人膽寒。朝臣們紛紛議論,四皇子身上帝王之氣,已初見端倪。
至於先皇遺詔令人殉葬一事,也被查出是假的。蘭貴妃和倪貴人,連同其余的數十名女子,得以保全性命。傳到外頭百姓耳中,也都說四皇子仁慈英明。
百姓們從不在意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是誰。只要有衣穿,有飯吃,皇帝由誰做,並不重要。
而朝臣們亦不會反對,如今大魏皇室中,五皇子廣吉還小,眼下能撐事的,也唯有一個廣朔而已。
文宣帝入了皇陵,清瀾宮裡,蘭貴妃脫下沉重的禮袍。剛坐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是倪貴人。
“恭喜姐姐如今得償所願。”倪貴人自行走到小幾前坐下,皮笑肉不笑道:“再過不了多久,妾身就要叫姐姐一聲太後娘娘了。”
蘭貴妃望著她,目光仍如從前一般和緩平淡,“倪貴人,現在不是還活著麼。”
倪貴人一愣。
那一日,魏玄章一頭撞死在乘樂宮前,將太子與大魏的矛盾激化到了頂點,太子如此暴戾偏執,而她明日就要隨著文宣帝一同沒入黑暗的陵墓。最後關頭,倪貴人與蘭貴妃合作了。
廣吉的話是假的,傳位的詔書未必也就是真的。說到底,廣朔要的只是一個借口,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
事實上,在那個時候,倪貴人也是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想著橫豎都是個死,不如拼一把。但其實內心深處,並不認為廣朔會成功。
但廣朔偏偏就成功了。
外頭說起來輕描淡寫,短短一夜,在此之後,倪貴人終於意識到,倘若只是臨時起意,倘若廣朔只是為了自己的母親而抗爭,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恐怕爭取不到歸德中將軍與封雲將軍的追隨。
只怕昨夜裡金鑾殿上發生的一幕,早在很多年前,就被蘭貴妃預見到了。
甚至於想的再深一些,或許文宣帝死於廣延手中,蘭貴妃也未必真是一無所知。
廣朔的沉默與溫和,寬仁與不理朝事,蘭貴妃的不爭與柔婉,文宣帝的寵愛與真心,都是在很久很久之前,蘭貴妃安排好的。從頭到尾,不是廣朔的演技太好,而是蘭貴妃心裡的主意,連她的兒子都不曾知曉。
張皇後或許有一件事猜對了,蘭貴妃不是不爭,只是尋常恩惠根本瞧不上,她要爭,就替自己的兒子爭世上最尊貴的位置。
所以太子注定會輸,因為他沒有一個能為了自己隱忍潛伏多年,絲毫破綻不露的母親。
廣吉還小,而從今日起,整個大魏的皇室裡,再沒有人是廣朔的對手了。
倪貴人心裡,慢慢的湧上一陣寒意。眼前的女人眉目和婉,這麼多年,從未見她有過怒言斥責,可原來,她才是最可怕的那一個。
“妾身,活著就很好了。”倪貴人低下頭,聲音不自覺的帶了一絲謙卑與懼意,“今後,妾身會好好追隨娘娘。廣吉……還望娘娘多加照拂。”
蘭貴妃沒有說話,只是望著窗外,過了許久,她回過頭,像是才聽清了倪貴人的話,微微點頭,闔眼道:“好。”
……
太子府上,一片混亂。
下人們哭哭啼啼,被官兵們拖的拖,抓的抓,太子妃尖叫著被人帶走,臨走時,指甲劃過牆面,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有人慢慢的走著,一直走到了院子靠裡頭,最後一間房。
這是一處暗室,太子廣延性情凶狠陰戾,若是得罪過他的人,好一點直接殺了泄憤,有更慘一些的,被關進太子府的暗室嚴刑折磨,生不如死。
如今太子府出事,官兵忙著捉拿府上親眷,並無人注意這裡。
年輕男子慢慢的走著,干淨的靴子踩在潮濕的地面上,暗室裡很黑,就著昏暗的燈火,可以看見暗色的痕跡,或是已經干涸,或是泛著亮光,似是人血。
這裡修建的像個牢房,房與房之間以鐵柵欄隔開,也並無守衛。聽見有人的動靜,房裡的人也並無什麼反應,至多微微抬一抬頭,又極快放下——這裡的人都已經奄奄一息,也並不認為,會有人前來相救。
絕望充斥著這裡。
他慢慢的走著,每走過一間房,就在房門前停下腳步,認真的端詳一番,似是在辨認裡頭人的樣貌。待發現不是,便又走開。
這樣一間房一間房的走過,直到走到了最後一間。
地上蜷縮著一個人影,如幼童一般側躺著,雙手抱著肩膀,頭往胸裡埋得很低,她衣衫不整,甫一走盡,雖未動彈,身子卻開始微微顫抖。
楚昭腳步一頓。
他望著裡頭的人影,過了片刻,將門打開了。
裡頭的人仍舊沒有動靜,甚至沒有看他一眼。楚昭走到這人身前,慢慢的半跪下身,似是想安撫對方,卻又不知從哪裡下手,片刻後,他溫聲開口:“應香。”
面前的人劇烈的一顫。
“應香,”頓了頓,楚昭道:“太子死了,我來帶你回去。”
他伸手,想要扶起應香,被應香擋住,可她似乎實在是沒有力氣,這點阻擋毫無作用,楚昭將她扶到石壁前坐下,替她撥開擋在眼前的亂發,隨即愕然:“你……”
“……不要看……”應香無力的道。
原來千嬌百媚,美艷動人的臉上,遍布了可怕的刀痕,又因為沒有被好好醫治,刀痕尚且還未結痂,鮮血淋漓,看一眼,狀如前來索命的女鬼,令人既驚且駭。
楚昭心頭大震。
廣朔去乘樂宮那一晚前,楚昭去了四皇子府上。
徐敬甫在世的時候,就告訴他,任何事,學會做選擇。
他選擇了與廣朔做最後一筆生意。
將太子的兵馬與安排和盤托出,出賣太子,求得一個他與應香活下來的條件。他已經不奢求在仕途上有何建樹進益,因為這已經不可能了。雖然活下去這籌碼,到最後也不知能不能成功,但已經如此,至少現在活下來也行。
當時,廣朔瞧著他,似是沒想到楚昭會提出這個條件,只問:“楚四公子既然對你的婢女如此看重,當初為何又將你的婢女主動送去廣延身邊?”
“你既送去將她做眼線,應當沒有別的情義。如今到了此時,除了此女別無所求,反而讓人看不明白。”
楚昭溫聲道:“臣也不明白。”
對他而言,天下無不可利用之事,也無不可利用之人。但偏偏每一次,又會在某個時候,留下些不應當存在的軟肋。
禾晏是這樣,應香也是這樣。
他看著眼前的應香,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
應香只看了他一眼,就飛快的埋下頭去,像是怕自己弄髒了楚昭的衣袖,不再說話。
外頭隱隱約約傳來官兵呵斥與下人哭嚎的聲音,應香側耳認真聽了一會兒,道:“……太子死了嗎?”
楚昭回過神,輕聲道:“對。你可以離開太子府了。”
應香聞言,並未顯出高興的神情,反而像是往後退了一點,道:“不……”
“你不想跟我回去嗎?”楚昭問。
“四公子,”她的聲音柔軟的像是最脆弱的絲帛,只要輕輕一扯,就會碎裂,應香道:“奴婢走不了。”
楚昭一怔:“為何?”
像是經歷了巨大的掙扎,應香慢慢的伸出手,撩開衣袖,楚昭驀地睜大雙眼,衣袖上原本似雪無瑕的肌膚,眼下已經面目全非,像是被火燎過,又像是被搗碎,發出潰爛的痕跡。
“太子喂奴婢服下無解毒藥,”應香道:“奴婢……是等死之人。”
廣延痛恨她的背叛與不忠,對於不忠之人,有無數種折磨的辦法。應香容貌生的極艷,他就毀掉她的容貌。還要讓她以一種最讓人崩潰和殘忍的方式死去——眼看著自己最後一寸完好的肌膚潰爛,最後連死了,都讓人惡心作嘔。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楚昭在一瞬間,竟生出極大地茫然,已經許多年未曾有過這樣的情緒,他不知所措的看向應香,道:“沒事,待出去,我會找大夫替你醫治。”
“沒有用的。”應香苦笑一聲,“奴婢自己清楚,已經救不了了。”
牆壁上燃燒的火把安靜的搖曳,將她半張布滿血污的臉照的分外清楚可怖,再無過去巧笑倩兮的絕色模樣。
楚昭怔怔的看著她,他是知道應香落在廣延手中,必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也萬萬沒料到,竟是如今這樣的局面。
沒有死,卻還不如死去。
“奴婢……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他道。
“奴婢一生,沒有什麼東西,唯有容貌尚可。”應香伸手,似是想要撫過自己的臉,可手在半空中就停住,“如今容貌盡毀,又服下無解之毒,奴婢不想死的可怖猙獰,四公子……能不能送奴婢一個痛快。”
“你要我殺你?”楚昭愕然看向她。
“奴婢這條命,本就是四公子所救,如今死在四公子手上,也算圓滿。再者,”女子的聲音輕輕,“四公子不是害奴婢,這是在幫奴婢。”
楚昭道:“我不殺你。”
“那就請四公子離開。”慣來對他低眉順眼的婢子,第一次對他露出了強硬的神情,“奴婢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應香,”楚昭第一次對她束手無策,他耐著性子輕聲道:“你的傷並非沒有挽回的余地,朔京的大夫很多,能治好你。”
“縱然治好了又能怎樣?”應香輕輕一笑,“奴婢如今已經沒有容貌,甚至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留在公子身邊,不能為公子驅使,也是拖累。”
楚昭聞言,神情微動,他道:“你在我身邊,只是為我驅使嗎?”
“公子身邊,不留無用之人。”應香回答。
這話中,綿裡藏針。而他無言以對。
“奴婢當年被父親當做貨物販賣,是公子救了奴婢。至此之後,公子就是奴婢的恩人父母,奴婢為公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當初奴婢所做一切,全都是心甘情願,可到了眼下,快要死的時候,奴婢希望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應香看著他,那雙美麗溫順的眼睛裡,第一次顯得灼然如火星,“請公子成全。”
四目相接,楚昭能看的清楚,她眼中求死的執著。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應香是這樣的倔強與固執。
“求公子成全。”眼前的女子又吃力的跪下身去,隨著她的動作,身上可怕的傷痕漸漸顯露出來,散發著和著污血的腥氣。如同她第一次與楚昭相見,被楚昭買下,惶惑不安的拜下身去那般恭敬。
她活不長了,縱然眼下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楚昭閉了閉眼:“我答應你。”
“多謝公子。”應香輕聲道。
楚昭伸手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應香踉蹌著抬起頭,下一刻,那只繞到她身後的手猛地往前一送。
刀尖沒入血肉時,原是無聲的。
她都沒來得及說話,被送的往前一撲,倒進了楚昭的懷中。楚昭松開手,將她抱在懷裡,半跪在地。
“……多謝公子……”應香看著他,對他吃力的綻開一個笑容,“公子還是第一次,滿足奴婢的願望呢。”
她的身上沾滿了新的舊的血跡,血跡蹭在楚昭干淨的衣袍上,如映出斑駁的花。男子低頭望著她,目光有些無措。
就是這一點無措,落在應香眼中,令她霎時間心中大痛。
她喜歡楚昭,從第一次見到楚昭時就愛上了。在那種絕境的時候,被自己父親硬生生按著往火坑裡推的時候,有一位年輕英俊的少年,向自己拋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抓住了這根稻草,也愛上了這個人。
她愛他的溫文爾雅,也愛他的心狠手辣。愛他看似寬厚包容下一顆冷漠無情的心,也愛他無堅不摧保護色下某一瞬間的脆弱和無助。
這是個多麼復雜的人,有多復雜,就有多不幸。命運令他矛盾,旁人所看到的楚子蘭,都只是假的楚子蘭,唯有她知道真正的楚子蘭,真正的楚子蘭絕非良人,可她還是義無反顧,飛蛾撲火般的愛上了。
這些年,應香呆在楚昭身邊,被楚夫人刁難,被楚家上頭三個嫡子調戲,被徐娉婷明裡暗裡的針對,甚至到最後,被送入太子府上,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她從不後悔。
因她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她對他,有過恨有過怨,但也抵不上愛。這愛藏得小心翼翼,卑微至極,又來勢洶洶,令她自己都認為不可理喻。從不宣之於口,就這麼默默地,無聲的,愛了他這麼些年。
楚昭那麼聰明,不可能沒有發現,她愛他。
“公子……”她吃力的道:“奴婢……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男子的聲音很輕,待她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你問。”
“四公子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徐小姐會將奴婢送進太子府邸了?”
楚昭低頭看她。
那方螢石般淺色的眸子中,泛起層層波瀾。他沒有回答,應香卻瞬間明白了過來。
“……原來如此。”說完這句話,她慢慢合上雙眼,氣息漸漸微弱,直到了無生機。
暗室裡,身著青衣的男子安靜的低頭看向懷裡的女人。眼前浮現起的,竟是許多年前,他站在那姹紫嫣紅的人間樂境前,與無數的吵鬧聲中聽到的低聲啜泣,他順著聲音望過去,就見嬌弱的少女看向自己,夭桃秾李,艷色絕世。
他救了她,卻也害了她。倘若當初沒有出手,或許如今的應香,應當過的比如今快樂。不像現在,縱然是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刻,也是含著苦澀走的。
她沒有做錯什麼,真要說,也無非是因為愛上了他這種人。
不知過了多久,楚昭彎腰起身,將應香的屍體抱了起來,緩緩走出了暗室,一步一步,朝著外頭走去。
他於窮途末路中,同四皇子做最後一筆交易,所求的不過是一點可憐的溫暖,但如今,這點溫暖也不在了。最後一個同他相依為命的人也失去,這一局棋,他一無所獲。
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