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座上,帝王看著宮人手中呈上來的信函,遲遲沒有言語。
禾如非的心似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攫住,抓的他心疼。事已至此,他可以十分肯定,禾家當夜進賊,偷走了玲瓏匣裡信函的人,就是肖玨沒錯。只是……肖玨又是如何知道玲瓏匣是怎麼打開的?出入禾家如無人之境,如果沒有內奸通風報信,難道……他看向禾晏,恍惚又想起方才同這女人比劍時,她叫自己的那一聲“大哥”。
包含著萬千情緒,像前來索債的厲鬼。
難道她真的……
“真正的飛鴻將軍,曾在賢昌館與微臣同窗,”肖玨道:“華原一戰後,臣發現禾將軍的身份存在疑點,回京之後,曾去過賢昌館一趟,有人在賢昌館藏書閣縱火,企圖燒掉飛鴻將軍舊時手記。”肖玨沉聲道:“所幸縱火未遂。臣對比過賢昌館手記,與飛鴻將軍曾翻閱過的兵書,字跡相同。而禾公子的字跡,並無相似。”
“僅憑這一點,如何就能證明飛鴻將軍的身份。”徐敬甫緩慢開口,盯著肖玨的目光高深莫測,“人的字跡不會永遠一成不變,隨著時間的流逝,或有改變也不是不可能。”
他怎麼也沒想到,肖玨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要說的居然是這件事,這件聽起來就荒唐到令人發笑的事。
禾如非的堂妹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禾如非只是一個代領功勛,鳩占鵲巢的冒牌貨?這怎麼可能,那禾如非的堂妹叫什麼名字,都沒人知道,何況一個女子,怎麼可能有這樣大的能耐?
他是覺得肖懷瑾簡直是在說笑,可看到禾如非的臉色時,心中就是一驚。
一瞬間,過去許多想不明白的事頓時茅塞頓開。禾如非在武將中頗有聲名,又不靠他這個文官提攜,就算是要參與奪嫡站隊,也不急於一時,何苦這樣匆忙的與自己合作,反倒是像要借著自己掩飾什麼似的。
徐敬甫雖然曾經懷疑過,但令人查探的結果卻什麼都沒有,也就暫且將疑點打消了。如今看來,肖玨所言只怕是真的,雖然不明白肖玨究竟是如何知道這些秘密,但禾如非真的出事,對自己有害無利。思及此,縱然再如何不願意,這個關頭,徐敬甫也只能幫著禾如非說話。
“這只是證據之一。”肖玨平靜道:“帶人證。”
有人被侍衛帶著上了廣場,是個婦人,她膽子很小,一到廣場,看到這麼多人,就嚇得癱軟在地。
“姜氏,”肖玨道:“當著皇上的面,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許之恆面色慘白如紙,搖搖欲墜。他一直在找姜嬤嬤的下落,之前明明已經打聽到了苗頭,可派出去的人卻撲了個空。後來因為福旺的原因,他以為姜嬤嬤被禾如非找到了,禾如非打算用姜嬤嬤來要挾自己,可怎麼也沒想到,姜嬤嬤是被肖玨找到了。
姜嬤嬤一見到皇上,就嚇得連連磕頭,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陛下,陛下……民婦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民婦是伺候許家姨娘的,那一日姨娘說要殺了大奶奶,是大爺的意思……民婦只敢遠遠地看著,他們把大奶奶摁在水裡,活活悶死了。民婦聽見姨娘叫大奶奶禾將軍……大奶奶的眼睛也是被他們弄瞎的,民婦沒有動手,民婦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天啊!這婦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先前那位溺死的許大奶奶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他們殺人滅口?”
“這麼說,許大爺也知道這件事?可許大爺不是對亡妻一往情深麼?”
“這算什麼一往情深,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林雙鶴喃喃道:“禾兄……是許大奶奶?”
燕賀亦是藏不住眼中驚訝,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魏玄章被身側同僚推了一把,“魏先生,原來當初你們學館裡的那位禾將軍,竟是女兒身?你沒發現嗎?”
魏玄章不開口,滿腦子都是不可置信。當初那個禾如非,他非常不喜歡,若非師保求情,他一開始就不會容禾如非進學館。那少年倒是勤奮好學,可惜於學業一事上,實在沒什麼天分,若論武科,也算不得出色。賢昌館培養的都是大魏未來的英才,這樣的普通人,上個普通學館就好了。
只是後來禾如非帶領撫越軍打西羌人,倒是讓他刮目相看了一回。能保家衛國的,俱是好兒郎。
如今想起來,禾如非在賢昌館裡時,就已經顯出與其他少年不一樣的一面。譬如成日戴著一張面具,也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先生們一直以為他是因相貌醜陋而自卑,眼下卻全部明白了。
原來那個總是笨拙又努力的少年,是個女孩子,怕被人發現身份,所以從來形單影只。
他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魏玄章從來認為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不可拋頭露面。婦人俱是頭發長見識短,如今,卻再難說出一句苛責的話,只覺得那位死去的飛鴻將軍可敬又可憐。
五皇子廣吉悄悄拉了一把身側的廣朔:“四哥,他們說的話我怎麼不明白,飛鴻將軍怎麼了?”
廣朔按捺住心中驚異,道:“無事。”看著跪倒在皇帝面前的禾如非,心中唏噓不已。
他記得禾如非,當初禾如非在撫越軍中一戰成名,後來發現是禾家的大公子,朝中人人稱贊。出身良好的世家公子去打仗,總歸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況且飛鴻將軍的英姿在部下中多有傳說,他也敬佩不已。可眼下肖玨卻將此事揭開真相,那個不顧自己性命在沙場上衝殺的勇將,盔甲下原是柔弱的女兒身。
而等打了勝仗後,功勛不是她的,贊揚不是她的,連身份都不是她的。最後死在自家人陰謀之下,聽著,都讓人覺得上天殘忍。
帝王的目光沉沉,望向文官中,“許之恆,此事你也知情?”
“不……不……臣是被冤枉的!”許之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是這賤人污蔑與我!我根本沒有……是她的主子!她的主子賀宛如與夫人爭風吃醋,暗中加害夫人,害得夫人溺死,臣知道此事後,已經殺了賀宛如給夫人報仇,可是臣從來不知道夫人就是飛鴻將軍!臣真的不知道!”
他涕淚漣漣,說的格外真誠,任誰看了,都覺得這人何其無辜?禾晏冷眼瞧著許之恆惺惺作態,突然間,覺得眼前這個軟骨頭的男人,和當年在狩獵場下遇到的青衣少年,已經沒有半分相似了。
太子忍不住開口道:“肖都督,不會就憑著幾封手記,一個奴才隨口攀扯的幾句話就要定禾將軍的罪吧。這可是大魏的飛鴻將軍,況且你嘴裡所說的真相,是不是有點太匪夷所思了?一個女人,那麼厲害嗎?”
廣延與禾如非並無往來,不過是知道一點禾如非似乎與徐相有些關系。此刻為禾如非開口,倒不是為了禾如非,也不是為了徐相,而是為了堵肖玨的嘴。畢竟肖玨於他,是敵非友。
“單憑這些,當然不可能定禾大公子的罪,再者,”他眸光譏誚,“禾大公子的罪過,也不僅僅於此。”
廣延一愣,徐敬甫心中暗道不好。只聽肖玨道:“禾如非通敵叛國,為避免身份被揭穿,華原一戰,與烏托人暗通往來,不惜以我大魏軍士無辜性命,換的烏托人的網開一面。”
瑪寧布正作壁上觀一場好戲,萬萬沒想到這把火會突然燒到自己跟前,驚得面色微變。
無人開口。
“禾如非,”肖玨冷嘲道:“你可真慫。”
“肖都督,有些話沒有弄清楚之間,不可妄言。”徐敬甫道。
肖玨不為所動,只令手下奉上證據,呈於帝王手中。
“禾大公子府上失竊,說是竊走古玩文物,區區外財,就令禾家慌了手腳,滿城追索竊財之人。”肖玨淡淡開口,“為何如此,因為禾大公子自己也清楚,被竊走之物一旦公之於眾,他必定身敗名裂。”
禾如非咬牙道:“你……”
“三封信,”青年已經轉向皇帝,“兩封是與烏托人往來,一封,”他掃了一眼徐敬甫,唇角一彎,“受於徐相。”
文宣帝猛地抬眸。
如果說,之前的禾如非一事,僅僅是給他震驚和不可思議,而肖玨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他有了出離的憤怒和巨大的背叛感。
徐敬甫……和烏托人?
他是個平庸的帝王,喜歡做甩手掌櫃,但並不代表喜歡別人將自己玩弄於鼓掌之中,這踐踏的是天家的尊嚴,如何能忍?
徐敬甫一愣,下意識的跪倒下去,張口就道:“陛下,老臣絕無二心,不知道肖都督是從哪裡偽造的信件,才會如此污蔑老臣。老臣對陛下之心,天地可鑒啊!”
他並不知道肖玨是從哪裡弄來的信,也不知道禾如非是什麼時候將信藏起來的。對於禾如非,他並未用太多的腦子,一個蠻橫的武將,不值得費心。但正是他的大意,竟將自己推進了火坑之中,禾如非居然留了一手,不知從哪裡保留了一封信,沒有銷毀。而且還被肖玨發現了!
文宣帝看著手中的信,越看,臉色越沉,到最後,已然沒有任何表情。
信函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心中已經有數,這麼多年,徐敬甫在他身邊,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非是念著當初自己初登帝位時,徐敬甫的輔佐之功。他自認為自己是個有人情味的皇帝,同先皇他們不同,可如今看來,君臣之情,在某些人眼中不值一提。他給了徐敬甫權力和地位,但對方仍然不滿足。
通敵叛國,四個字一出來,他看徐敬甫的目光,就再無過去的情分了。
“肖都督,”武將中,燕賀突然高聲問道:“禾如非果真是為了一己私欲,將華原一戰數萬將士的性命都棄之不理?”
肖玨沒說話,平靜的看著他。
燕賀的眼睛頓時紅了。
武將同文人不同,上的是戰場,扛的是刀槍,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戰友,情感又與別人不同。武將們作戰時,恨不得能多保下一人是一人,最恨的是無謂的犧牲,而居然有這樣的畜生,眼睜睜的將自己人出賣,看他們去送死,所圖的,不過是自己的賤命一條。
燕賀深吸一口氣,站出列來,對著文宣帝跪下:“請陛下嚴懲禾如非!為華原一戰無辜枉死的將士報仇!”
武將們先是驚愕,隨即沉默,最後,紛紛卸下身上佩劍刀槍,跟著跪倒下去,“請陛下嚴懲禾如非,為華原一戰無辜枉死的將士報仇!”
喊聲震天,瑪寧布心中暗道不好,再看文宣帝,亦是神情震動。
肖玨冷聲開口:“烏托人與朝中官員暗中勾結,致使華原一戰生靈塗炭,將士枉死,如今假意求和,實則包藏禍心,陛下,”肖玨俯身行禮,“烏托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求和一事,請陛下收回成命。至於在大魏開設榷場,更是天方夜譚。如今當務之急,是肅清朝中哪些官員與烏托人沆瀣一氣。”
徐敬甫斥道:“肖懷瑾,你血口噴人!”
“清者自清,徐相何必激動。”肖玨吝嗇於給他一個眼神,目光直視著文宣帝,道:“請陛下收回成命。”
文宣帝忽然感到一陣疲憊。
做皇帝做了這麼多年,輕松的日子,其實沒多少,大部分時候,他都是疲憊的,可沒有一次像今日這樣,讓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的連坐上這個位置,都覺得太高太涼。
“父皇,”一直沒開口的四皇子廣朔,終於站出身來,他對著文宣帝開口道,“不論肖都督說的話是真是假,眼下之際,同烏托國交好一事,須得重新商議。至於禾大公子和許大人……真相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也不能放任。飛鴻將軍一事,非同小可,如果肖都督說的是真的,所有參與此事中的人,都脫不了干系。”
這話裡,就是將徐敬甫也囊括了進去。
徐敬甫喉頭一甜,只覺得一股氣憋在胸口,憋得他幾欲吐血。四皇子廣朔一直規規矩矩,他雖支持太子廣延,提防廣朔,可在徐敬甫心中,廣朔絕無那個膽量爭皇位。若是有,根本不會拖到現在這個時候。廣朔的性情肖似文宣帝,帶著一點帝王家無用的仁慈,所以,他注定比不過廣延。
而此刻廣朔的開口,將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果然,文宣帝看了一眼廣朔,這個關頭,他沒有厭惡廣朔的插手政事,反而覺得廣朔的話像是讓眼前的局面有了解決之道,令他從被背叛的惡感中清醒過來。
徐敬甫看著文宣帝的臉色,心道不好,如果文宣帝在此刻開口,接受了廣朔的話,那麼禾如非就沒有翻身的機會了。禾如非沒有翻身的機會,那封信就會成為釘死他的罪證,他不能在這裡,在這個時候被帶走,只留一個廣延在外頭,廣延那個蠢貨,根本沒辦法將他撈出來,而肖懷瑾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今日一過,他就徹徹底底的再無翻盤的可能了!
“陛下……”徐敬甫老淚縱橫,“老臣冤枉,老臣認為肖都督所言,沒有一句真話,全都是杜撰的無稽之談。都說飛鴻將軍與封雲將軍素來不和,如今看來是真的。只是老臣也不知道禾將軍究竟是怎麼招惹了肖都督,才會讓肖都督做出這等誅心之事!”
哪怕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舊不死心。
“肖都督沒有撒謊!”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尖利的刺耳。
禾晏心中一驚,回頭看去,就見人群中,跌跌撞撞的跑來一名婦人,這婦人衣裳髒兮兮的,像是在哪裡滾過,不知是從哪裡冒了出來。頭發亦是蓬亂,容貌卻生的娟秀。
竟然是禾二夫人。
禾晏呆住了,有心想要上前,又怕被人發現端倪,只得站在原地。
肖玨亦是意外,禾如非神情一震,禾二夫人卻看也沒看眾人,徑自撲到天星台下,對著文宣帝匍匐身軀,高聲道:“臣婦能作證,陛下,臣婦能作證。禾如非根本不是什麼飛鴻將軍,他就是個冒牌貨,當初禾如非與我女兒一同出生,卻身體孱弱,大夫斷言禾如非活不過三歲,我夫君和大哥為保爵位,便讓我女兒禾晏女扮男裝,與禾如非互換身份。”
禾晏的手在微微顫抖。
禾二夫人往前爬了兩步,“我女兒十六歲上了戰場,僥幸得了軍功,待回京,禾如非身子已經痊愈,陛下封賞點將之時,禾晏與禾如非已經各回各位。這本來沒什麼,”她喘了口氣,恨恨的指著不遠處的禾如非,“可是他們喪心病狂!為了怕身份被揭穿,就給我女兒喂了毒藥,先是毒瞎了她的眼睛,又將她溺死在池塘。”
“肖都督沒有騙您,陛下,”禾二夫人喊道:“我女兒禾晏,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